小的时候,都以为家就是那个有爸妈在的地方,或是自己吃饭睡觉的地方,又或者是那个有谁一直在那边,跌倒了,可以回去哭诉的地方。
一个人流浪以後,忽然了解「家」是一个面貌看不清楚的形状,甚至可能不存在。流浪的人於是转头看看其他地方,妄想能找到类似的东西。最後会发现,有一个地方叫归属,那是浪人们寻找的宝藏,但是有人找到了吗?
你有家吗?或许我们都没有,只好在每扇路过的门板上叩一叩,你是我的家吗?你是我的归属吗?却常常在叩门之後得不到回应,或是总会发现原来根本不是我在找的那扇门。那些金光闪亮貌似永远存在的希望於是慢慢转变成失望,失望累积多了,便引出绝望,绝望带来害怕。後来,在叩门之前就会开始疑惑,於是动作变慢,变得僵硬、迟缓,最後,路过的时候不敢叩门,只是远眺窗里是否会有熟悉的风景。
你有家吗?我还在张望。
我曾经以为,于彤可能会是我的归属。
我从武汉离开再度踩上广东的土地,和于彤相约在深圳。于彤经过深圳要到香港,她爸爸在香港和她碰面。我到深圳和她会合,趁机偷一点彼此旅行中的时间。
她爸妈对我印象并没有很好,也许是因为我不是个听父母话并且遵照安排的孩子。
于培的家族里,上一辈都是比较传统、严肃的。于培家是做汽车工业的,于彤的爸爸则经营一家金融贸易公司。于培还有一位大哥,身为次子的于培生活很自由,因为父母的重心都在哥哥身上。相对而言,于彤虽然也有一位哥哥,但是身为家族里最小的女孩,双亲对健康状况说不上好的她非常保护,严格限制她平时的生活。
在留学生涯一开始我就认识了于彤,她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存在。她和我同届,我们几乎形影不离。
我们坐在深圳商场里的咖啡馆喝着咖啡,聊着我接下来究竟是否该继续升学。李璐正好来了电话,听说我和于彤正在深圳,当下就约了我们去唱歌。原本我们想约李璐一起吃个饭就好,但是李璐似乎很想去唱歌,于彤还有些时间,所以我们就答应了。
我们抵达李璐约好的包厢时,该到场的人都已经到了。李璐在电话里只说想见见我所谓的「生命中重要的人」,我们就以为只是三人的聚会,实际进了包厢,才发现还有其他人在场。包厢里场面不小,除了于彤和我,洪彦成也来了,另外有几位女孩是李璐的姊妹淘。
「你们也唱呀,尽是我一个人在撑场。」李璐指着我的鼻子。「真是不懂得疼惜女孩子。要是唱得嗓子哑了,就不好听了。」她笑着说,下次要收我们门票,活像是她的演唱会一样。话是这麽说,但她还是继续一首首唱下去。
「我也来唱吧!」洪彦成插播了歌曲,自告奋勇似的接连唱了好几首歌。我是第一次听见洪彦成唱歌,不可否认他唱得不错。
于彤不喜欢在陌生人面前开口唱歌,包厢里并不是每一位都熟识,五音不全的我也有些不好意思。我和于彤虽然在包厢里,可是仍旧有许多说不完的事。周遭声音大,我们就附在对方的耳边说话,一样说得很尽兴。
「烨,我要先走了。」于彤站了起来。
「我送你吧!」我伸手抓了外套。
「不,你留下来。」她轻推我的手臂。「你怎麽能早走呢。」于彤面无表情,我猜不出她的情绪。是不开心吗?还是认真这麽说的?「我……我让刘钧来接我了。」
刘钧?他也在深圳?于彤的男朋友。
「是呀,始作俑者可得留到最後。」李璐拉了我的手臂。「你怎麽能落跑呢?」什麽始作俑者?我这不是光明正大地想跟着走吗?
「很高兴认识你,谢谢今天让我加入你们,你们玩得尽兴些。不好意思,我另外还有事,必须先走。」于彤说着露出腼腆的微笑,拉开门走了出去。
「欸!那我送你下楼吧!」我跟了出去。
我追上于彤的脚步,并肩走着。我望着她的侧脸,她的脸很小,腿很长,比例好得能兼职平面模特儿。虽然我的头也很小,但是比例差,五五身的我走在她身边总要比平时更努力跨着步伐才跟得上,而她的腰高几乎已到我的胸口。她的嘴角弧度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有改变。她安静,我就不说话,我总是等她先开口。
一直到我们下了一层楼,她才开口喊我。
「烨,」她说。「你呀,小心点吧。」
「怎麽了?」
「她可不是简单的人。」她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是希望你幸福的。」
「嗯,我知道世界上就是你对我最好。」我们还未走出门外,她给了我一个拥抱,在我耳边叮咛要我照顾好自己。「他到了,你回去吧。」她对我露出微笑。
我和刘钧,从不在于彤面前正面面对对方。这就像是于彤和我的默契,我们把共有的时空和他隔开了。这样也好,省得我不知所措。可是我又忍不住想,难道这是因为于彤明白我对她有那麽一些特别的感情,才刻意在这种时候对我特别温柔?虽然,我自己不是很确定那到底是什麽样的感情。
我转身上了楼梯,才走上几阶,又下楼走到门外。于彤已经不在门口了,想必已经和刘钧离开。我在口袋里掏出菸盒,叹了口气,在门侧点起菸来。
对于彤,我总是理不出个头绪。
于彤是个特别的存在,她的存在於我的生命中增添了色彩。她很重要,我很在乎她。她和我之间不同於于培,可是我终究不明白这到底是什麽样的感情。
我用力吸了最後一口菸,把它捻熄。
我不会因为没有她就活不下去,却很确定假如没有她,我的生命就会变得不完整。
转换个情绪,将信仰丢弃,人,能有几个十年?我忽然想起初恋,十年的承诺已经超过了时限。当时年纪小,以为爱情就是至死不渝,只是不到十天,爱情已死。年轻的感情,总在改变,每次的偶遇都感叹当下的冲动。於是许下了十年之约,却未曾看清第一个字是一座教堂,也是一座坟墓。
当我打开包厢时,突然觉得包厢里像是另一个世界,它比刚才嘈杂了些,烟雾弥漫多了些、景象浑沌了些。奇怪的是,明明刚才我也在里面,现在却变了,彷佛我从来不属於这里,也或许我的确从来就不属於这里。
我找了空位坐下,继续听他们唱歌。
一直到其他人都走了之後,李璐说带我们去吃好料。「我们」包括我和洪彦成。
那家店的装潢就是标准的古色古香,连店员也穿着民俗味的服饰。坐在硬木椅上,我有些心不在焉。洪彦成很积极和李璐讨论点餐,但听起来似乎多数还是依着李璐的意思。转瞬间,李璐已经搞定菜色。
店员送菜的时候,我看见李璐的脸垮了。就当我还未搞清楚状况的时候,眼看着李璐把店员念了一顿,还请了经理出来。这位经理态度很差,一出来一张脸臭着,态度凶巴巴的模样刺激到原本放空着没有表达任何意见的我。
「你现在是凶什麽凶?」我冷冷地道出,然後转头看着她,虽然我不知道出了什麽状况。我看见李璐和洪彦成在我开口瞬间,吓到似的,双双转头望着我。那个女人再度凶巴巴地述说我们这些人没什麽事情就要劳烦她大驾,但是我真的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服务业经理。「现在是经理比客人大了?我要客诉。我是花钱吃饭,我不是花钱来让你凶的。路边的小鬼头都比你能当经理……」我感觉摆在桌上的手被谁抓住,却原来是李璐。她望了我一眼,我不再说话。
「给我们换一下吧。」李璐变得心平气和。那女人也很聪明,见李璐给她台阶下,赶紧离场,我们的饭菜也很快重新送来了。「别气,只是没有按我的意思做而已。」李璐轻轻按了下我的手背。
「算她倒楣,那模样令人烦。」
这个洪彦成真够绝,我都已经说我很烦了,这时忽然开始跟我讲解人要如何修身养性,才能练出好的脾气、性格,还有更圆融的处世方式。有时候洪彦成让我很无言,虽然他的出发点或许是好的,可是他就是那种把自己认为好的,整篓筐地投给别人的人,也不会去管别人是不是乐於接受。而对於这样的人,我只能无奈、沉默,我不擅於应对。
望着整桌的菜,我有点无从下手,加上食慾并没有很好。李璐催促着我多吃点,我摇摇头,食慾不振。反倒是洪彦成,很捧场地一口接一口吃着。主要的菜色应该是那条鱼吧,酸菜鲈鱼?听起来就很酸,而我有点怕酸。
「你有吃过这个吗?」李璐对着那盘鱼使了使眼色。「酸菜鲈鱼很好吃的。」
「鱼?」谁没吃过鱼?「有哇。」
「你吃这个看看。」她夹了一个深色的球状物给我。「我夹给你的,你吃吗?」
「吃,怎麽不吃。」我把球状物放入嘴里,马上一阵酸辣麻味在嘴里爆炸开来,我相信我的表情一定很丑!这东西没有想像中辣,却酸得我脑袋轰得一下热了起来,连手掌都发麻。
「你干嘛?」洪彦成问我,然後转头疑惑地看着李璐。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不敢吃就吐出来呀。」他凉凉地说。
「我没让你吐。」李璐看着我,露出一脸狡猾的样子,眼珠子转了转。
我将那莫名的东西咬开吞下去之後,整个喉咙都像爆炸了似的,又酸、又麻、又辣。然後我看见李璐嘴角偷偷地笑了,洪彦成则是露出疑惑的表情。
「这麽听话?」李璐忽然绽放开心的笑,给我斟满一杯水,递了过来。
「你说吃,」我边喝着水,边望着她,她在想什麽呢?「我就吃。」耳朵已经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