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宗一直笃信凡事皆有预兆,正是因为他这份没来由的执念,成了政宗在家族屹立不倒的底牌。後来政宗才惊觉,也许父亲是对的,一个梦、一句话,都可能与往後发生的事隐然相关。
「假如将来我挡了家族的去路,你会怎样做?」
——他当时给出的答案,亦是他後来的决定。
天正十三年,原来有意臣服伊达家的二本松义继突然发难胁持辉宗威迫伊达家,被带到二本松领地的辉宗和义继一起遭到政宗射杀。
义姬闻得丈夫死讯,悲痛欲绝,忿然道:「我生下的,果然是只可怕的妖鬼。」
政宗听说母亲如此评价自己,淡淡一笑:「鬼姬生的当然是鬼子。我身为伊达家家督,自是担得起家族荣辱兴衰,亦背负得起一切罪孽。」
他这番话确有家主之风,然而小十郎却看出政宗因枪杀父亲的愧疚,已濒临崩溃的边缘,征伐陆奥成了他唯一发泄的出口,完成父亲的丧事後便急不及待要发兵二松本城。
十一月的陆奥正值严冬,大雪纷扬而下,城镇、田野、湖泊皆埋首在一片雪白之中。政宗一早起来,便看到院落已覆满厚厚的积雪,一时兴起,堆了一大一小两个雪人。看着这对雪人,他总觉得好像欠了什麽,忽然灵机一动,解下自己的眼罩绑在小雪人的脑袋上。
「政宗大人!」
政宗吓了一跳,像是做坏事被人递个正着,急中生智,随手抓了一把雪便往来者扔过去。
小十郎没有任何防备,被砸个正着,「大人你在做什麽?」
政宗装作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挡在雪人前面,「没事,玩玩而已。」
小十郎拂掉衣襟上的碎雪,「大人我有一事想找你相谈。」不料政宗同时开口:「你待会陪我出去一下。」
两人皆是一愣,小十郎看政宗神色不自然地别过脸,以为是对方没带眼罩不愿被他看见右眼的伤疤,便道:「我去换件衣服再陪大人外出。」
「好。」
直到小十郎的身影消失不见,政宗才松了口气。那两个雪人依旧安静地立在雪地上,政宗寻了把伞,撑开搁在雪人边上,为它们遮挡住纷纷扬扬的新雪。
冬日的陆奥,阴云密布,飘雪不断。
政宗和小十郎穿着厚重的冬衣走在街道上,政宗问道:「你早上想找我谈什麽事?」
「这个季节并不是出阵的最佳时机。」
政宗沉着脸,并不吭声,小十郎心知他悲愤交织,为报父报必定不计任何代价,但仍想作最後努力:「这个时候出阵除了不利於作战,也大大增加了补给的困难,等到初春雪融之後出阵,胜算会比较高。请恕我直言,大人你所肩负的,不仅是一个家族的荣辱,还有很多人的性命。请大人你再好好考虑!」
「你的话我已耐心听完,以後不要再说了。」政宗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应该也明白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是。」政宗主意已决,他也只能服从。
「看,这匹马好漂亮!」
路过一家店的时候,政宗被系在门口的一匹骏马所吸引,他素喜华丽的物事,这匹马不仅高大神骏,还被人精心装扮过一番,颇有几分倾奇之风,在这素白的冰天雪地中成了一道亮眼的风景。
「登徒子!」
「我不是——喂、喂!」
店内传来了争吵声,一个背着鸟铳的男人被人狠狠推了出来,直撞到政宗身上。雪地湿滑,政宗一个没站稳,险些就要摔倒,幸好小十郎眼明手快,及时拉了他一把。
一个颇有姿色的女子指着那男子骂骂咧咧:「以後不要再来!」
男子抚着挨了一巴掌的脸颊,满不在乎道:「不来便不来,反正我不稀罕。」这回回应他的是一个摔碎在他脚边的茶壶。
「真倒楣!」男子低声骂着,瞥见杵在一旁的主从二人,哂道:「好戏看完就散了吧。」
男人牵走了两匹马,其中一匹竟是那装扮华丽的骏马,政宗困惑地追上去:「这是你的马?」
「当然。」却听得一声清亮的口哨声响,骏马立即往口哨声传来的方向奔驰而去,幸好男子及时松开马绳,不然怕是得被骏马拖着跑。
政宗讥讽道:「我还纳闷你这样不修边幅的人怎会花心思把自己的马装扮得如此漂亮,原来是个顺手牵羊的窃马贼。」
「不修边幅也总比藏头露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家伙好。」那人懒懒一笑,猝然拿出鸟铳挑落政宗的帷帽,待帷帽落在地上的时候,枪口已对准了政宗的脑袋。男子愣了一下,饶有兴味地道:「你就是伊达家那个把陆奥搞得翻天覆地的独眼小鬼吧?长得倒也周正,就是反应慢了些。不过你有个很好的随从——」他慢慢将枪口挪开,举高双手:「戴眼镜的那位先生,拜托把你的剑也挪一下位置。」
「哦?打架吗?」
一个体态魁梧的男子骑着刚才那匹骏马慢悠悠走过来,纵然神态悠闲,也依然给人一种强烈的压逼感。
那魁梧的男子走近看见政宗,也显得很有兴趣:「伊达家的独眼小鬼?」
「就是他。」
政宗见此人衣着奇特,穿得花枝招展的,耀目非常;而持鸟铳的男子动作敏捷,皆不像是寻常之辈,心中又是惊奇又是警惕:「你们到底是谁?」
「我叫前田庆次。」马上的男子自我介绍道,然後指了指自己的同伴:「这家伙是杂贺孙市。」
一个是名闻天下的倾奇者,一个是当世无双的铁炮好手,都是来头不小的人物。
小十郎问道:「两位到来陆奥,究竟意欲何为?」
孙市随口说道:「我们来看看伊达家的独眼小鬼究竟有多大本事。」小十郎眉头一皱,这话说了等於没说。前田庆次行事向来率性,会一时兴起来陆奥一游不足为奇,然而这个杂贺孙市……他总觉得事情不简单。孙市耸耸肩:「不过就我看来,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而已。伊达家随便把小孩子放在战场上真的没问题吗?」
「你说什麽?」政宗恨不得当场就撕了孙市这张嘴。
「政宗大人!」小十郎拉住了暴跳如雷的政宗。
松风马忽然打了个响鼻,凑过来伸出舌头帮政宗洗了把脸。大雪天,水沾到脸上就要结冰了,政宗忙不迭把脸擦乾净,也无暇再理孙市。
孙市好奇地打量着小十郎,「你又是谁?」
「在下是政宗大人的家臣片仓小十郎。」
「片仓小十郎?从未听说过。」孙市抚着下颌道:「但看来很值得玩味。」
「前田庆次,你这马卖吗?出个价。」
「我的松风马不能卖,因为我也是从别人那儿偷来的。」庆次跃下马,大笑道:「小鬼,如果你能把牠抢走,那牠归你好了。」
「那你可不要食言!」
政宗纵身跃上马背,小十郎想阻止已来不及。松风马并非寻常马匹可比,不但体质结实,而且甚有灵性,政宗一骑上去便激起了牠的狂性,猛地前足腾空,人立起来,要把他颠下去,但政宗双腿夹紧马腹,没有让牠得逞。松风马怒嘶一声,突然发力如箭般往前窜了出去。
「政宗大人!」小十郎有些恼怒:「真是胡来!」
松风马速度极快,一人一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他们面前,小十郎情急之下抢来孙市的坐骑追上去。
孙市嚷道:「刚才还说我是窃马贼呢!你们才是窃马贼!」
庆次兴奋道:「看来陆奥这个地方比我们想像中有趣多了。」
松风马直奔到郊外田野之处,政宗一路在马背上颠簸,已几近虚脱,手心也被缰绳勒破皮肉。松风马忽地人立而起,这回他终於支持不住,被抛了下来。
雪地又冷又硬,落地的瞬间,彷佛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撞得移位。他静静仰卧在雪地上,雪水渗入衣领,冷得他直哆嗦,但浑身乏力的他却不想起来。松风马已经平静下来,像是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得意洋洋地走开了。
「政宗大人!」小十郎一路沿着松风马的足迹寻来,终於找到他。
「小十郎。」政宗坐起来,而回应他的是一个冷冰冰的雪球。他揉着差点被砸断的鼻梁,「你怎麽了?」
小十郎似乎笑非笑,「没事,玩玩而已。」雪球接二连三砸在政宗面上。
「你是不是在生气?」政宗狼狈不堪地掩面後退,求饶道:「好了、好了,你别一直砸我的脸啊!」
小十郎终於停下来,向政宗伸出手。
政宗就住对方的手臂站起来,「对不起,我任性了。」
小十郎握紧了他的手,不知该如何接话。
一个轻率狂傲的家督会把家族带入险境,然而眼前这个率性妄为的小少爷,对他来说竟有种莫可名状的致命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