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秀拿住扇步下台,恭敬地把它们送到信长和浓姬面前,信长自他手中接过,真心赞道:「刚才的表演,很精彩。」
那般精湛的舞技,那般唯妙唯肖的神态,若非是舞蹈之神,也不能跳出这样动人的舞蹈,唯独美中不足的是,这样充满激情和怨恨的舞蹈并不适合清雅的光秀。
光秀是不该扮演凄楚的厉鬼般若的,他应该扮演潇脱淡雅的风神志那都。
光秀抬眸,看到信长面上罕见的温柔,笑意亦偷偷的攀上嘴角,然後轻喘一口气道:「信长大人,我想先行退席。」信长闻言,脸色立即难看起来,光秀忙道:「请大人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累而已。」
信长手中握住仍然残留着光秀体温的摺扇,内心竟然有些撼动,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秀的舞吗。
他点头道:「那麽你先退下吧。」
光秀向信长行了一个礼便静静的退下,浓姬略带嘲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这样是挺扫兴的,不是吗?难得你可以忍,正常的话,我表哥难免会被你责罚。」
「阿浓,我比较喜欢开门见山。」
浓姬一手支着额,仔细观察信长面上的神情,「你对我表哥是特别的,至少,你对他有对别人没有的耐心,你想在他身上得到什麽,我终於有些明了。」
「那,是什麽?」
浓姬顽皮的笑起来,曲起指敲一敲他的额际,大有深意地道:「这个答案,自然是你亲自找出来才有意思。」她伸手取过一瓶由家臣献上的花酿,打开封口凑到鼻前嗅嗅,满意地点点头,然後不徐不疾的站起来。
与她同床多年,信长好像自他眼中看到有一丝狡猾闪过,不知道她又想到什麽整人的鬼主意,心里老大的不安心,「上哪?」
浓姬摇晃着手中的酒瓶,向他眨眨眼,「去跟我表哥谈心。」看见他脸微微的抽搐,不知是无奈还是愤怒的样子,浓姬又是得意的笑了笑。说句老实话,她是很喜欢作弄人的!
这夜月色柔美,夜空无云,连星儿亦不知躲到哪儿去,是一个很适合赏月的晚上。她就知道她的表哥一定会被这样的月色勾引。
因为他是一个寂寞的人,寂寞的人永远就是无法抵抗月儿的魅力。
果然,在一棵粗壮的柳树下,她找到她表哥伶仃伫立的身影。垂下来被风吹拂着的柳枝像是一条条纤细的手臂,「沙沙」的声响听起来有点像栖身於柳树中妖怪柳女的狞笑,带着执着的慾望,生生的想把树下的男子扯入无尽黑暗的世界。
只是他的眼睛从来只注视着散发着柔光的明月,他就像月,平静而温柔。这样的人,根本不像是一个手执刀刃的武将,他是应该待在一个和平的时代里,血腥与黑暗根本不该让他涉足。
浓姬停在一原地一会,然後才莲步姗姗的走过去,「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不要一个人看月,因为你会被月色所勾引。」
光秀回头,脸上挂着一贯淡雅的笑容,「你的怪理论真多。归蝶,你想市姬殿下会不会快乐?」
浓姬深感奇怪地反问:「为什麽不会?阿市不过是个女人,在乱世中最重要的是要找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
「但是她爱浅井长政,不是吗?」
「我想是吧,但爱不过是一种感情,现实才是最重要。」她伸手拨她被风吹乱的浏海,「光秀你真的很温柔啊!知道吗?在我未嫁给信长之前,我真的很想成为你的新娘。」
外表俊秀,性子温文,这样美好的男子不知道是多少个女孩的梦中情郎,但这不是一个天下太平的世界,太温柔,一旦被卷入黑暗,那麽就是万劫不复,慈悲,也是一种多余的存在。这些她都好清楚,所以她愿意敲碎她少女时代的美梦,披上嫁衣,成为父亲的利器,一个大名继承人的妻子。
想起小时候的浓姬总是嚷着要嫁给他,光秀失笑道:「想不到你还是那麽在意这些童言稚语。」
浓姬把顺手牵羊得来的花酿开封,让混杂着花香的酒气溢出。「不,我想说的是,因为你太温柔所以我最终没有选择你。光秀,你认为你真的适合待在信长身边?你跟他是截然不同的人。」
光秀再也笑不出来,这刻跟他站在柳树下的浓姬脸上是一片阴霾。芳香的酒气传入鼻腔里,很是醉人。光秀道:「只要我跟信长大人的目标一致,只要信长大人需要我,我就愿意跟随他。我相信他一定可以结束这个乱世。」
浓姬忽然自腰间取出一把匕首,说道:「这是父亲最後送给我的东西,他说假若信长真的如传言所说是一个傻瓜,那麽我就要用这匕首把那个人杀死,事实是,信长是个了不起的男人。现在我把它给你,假若有一天他违背你对他的期望,那麽你就用这把匕首了结他!」
「归蝶!」光秀可被她的话吓得不轻,假若别人听到,传出去可是谋反之罪呢!
浓姬噗哧一笑,脸上阴霾尽散,「假如信长不曾令你失望过,那麽这匕首亦不会刺入他的心脏。」
「嗯……你这样说也对。」浓姬是一个很坚持的女子,光秀知道自己不收下,她永远都不会罢休,只好勉为其难的接受。
的确,如果信长可以达到他的期望,他根本把会让这匕首出鞘,倘若信长不能呢?他真的要杀死他吗?
想一想,也教人毛骨悚然……
浓姬笑着点头,她早就想到他不懂得拒绝别人,正想离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拍着额道:「赏月绝对不能缺花酿,父亲是这样说的。嗳,拿好。」
「谢谢。」光秀微笑目送着她离开,握住花酿,想起了当年道三醉倒月下的情景。
既然是月夜,那麽他就以这瓶花酿敬道三一杯吧!人间五十年,一醉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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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然喝了一整瓶花酿!虽然只是一小瓶,但是花酿是一种只能浅嚐不能多喝的烈酒,喝起来不像是酒,反而有一种花的香甜,所以不知懂性的人通常一口接一口的喝下去,下场就只有醉得惨兮兮的。
「不懂喝酒就不要喝花酿,你不是次次都会这麽走运让我瞧见的。」信长边背着熟睡的光秀,边随口发泄心中的不满。
他就知道那个浓姬是有阴谋的。晚宴一结束,他就在一棵柳树下发现醉倒的光秀,凶器就是被浓姬顺手牵羊的那瓶花酿。本来是不想理他的,反正这就是做「奸夫」的下场,只是才走了三步,他的心便立即软下来,然後义不容辞地把他背到自己府上。
「信长大人……那个……」兰丸看到这情况,一脸吃惊。
信长木然地说:「别把今晚的事情说出去,特别是对浓姬说。我先把他安顿好,夜了,你先去休息吧!如果有事,我会叫其他人的。」
「那麽兰丸先行退下。」他向信长行一个礼,然後顺手为他们关上门。
信长温柔地把光秀放在榻榻米上,然後为他盖上被子,光秀的眉头突然皱了一下,终於转醉过来,劈头就喃喃地说「花酿……」
「不要再超越我的底线!若不是怕你明天在你的家臣面前害羞,我才不管你!乖乖的睡觉,别烦我!」
醉醺醺的光秀其实听不懂的他在说什麽,只见对方久久没有给自己拿酒便挣扎起来拉住信长的衣衫,又把整个人都赖在他身上,两手不规矩地乱扯他的衣服,口里不断的叫着:「花酿、花酿……你一定偷偷的藏在身上!」
信长很想把他退开的,只是光秀很快又赖在他身上,一双造次的手也已经把他的上身脱光,「搜清楚了没有?我没有偷藏你的花酿。」
酒能乱性,果然不假。信长又好气又好笑,如果他偷偷告诉别人,他织田军的明智光秀醉後会成为另一个人,一定没有人会相信。
找不到花酿,光秀明显非常不满,朱唇一撅,对着信长发呆了好一阵子,突然诡异的笑了笑,毛手毛脚地自他的腰身摸下去,「在那儿!」
「放手!」上身都被他脱光了还要脱下身?枉他平日还是个谦谦君子,混帐!
被信长这样一喝,光秀果真乖乖的停下来,轻轻地道:「不要走好不好?」脑海里被信长的吆喝而有过一阵空白,然後所有的心酸都一起涌上来,父亲、母亲、叔父、姑丈,全都不在了,连表妹归蝶也成为人妻,自己失去了所以亲人,就只有他一个人孤伶伶的。
「光秀?」没头没脑说出一句这样的话,信长被他弄得一头雾水。
「是谁都好,都不要走好不好?不要留下我一个……」愈想愈孤单,愈想愈心酸,眼泪在眼眶中打滚。
他一直都好想放声大哭,但他知道,不会有人停下来回首对他微笑,走远了就是走远了,一旦失去,就注定无法挽回,没有人会留下来为他拭乾眼泪,然後拉住他的手走下去。
信长头一低,吻去光秀眼睫上的泪水。光秀身上带着的酒香也令信长觉得思绪凌乱,想不到只是酒香也能令人醉倒,或许令人迷醉并不是酒香,而是光秀本人。
「你要我不走,可以。但是在你要求我不要走之前,我先恳求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不断的被遗弃,令到他成了一只在沧海中翻滚的小船,再也不愿去找岸停泊,心里也似是遗失了一部分。这一刻,有一个人在乞求自己不要离开,这一刻,他只想要这个人得到快乐。
光秀听了他的话,呆呆的点一下头,信长低首贴着他的额,凝视着他的眼,「光秀,这一刻我是为你而醉。」
温热柔软的嘴唇停在光秀略为冰冷的唇上,很安静,没有侵入,迷糊间似是听见夜风愉快的声韵,有些浪漫。光秀闭上眼,想要静静的享受这份浪漫。
唇分,信长伸手抚着他柔顺的黑发,扶着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肩上,赤裸的上身贴着他的衣衫可以实在地感受到光秀的心跳,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能令他觉得自己着实存在於世上。
肩头渐渐感到有重量,知道光秀终於入睡,信长轻轻将他放下,然後躺在他身边,张开双臂把他拥入怀里,也渐渐的睡去。
没有特别的悸动,这刻只有平静的温暖。
漫长的一夜很快就过去,东日初升,洗去了昨夜的清凉。光秀睁眼,只是觉得头痛欲裂,自初夜在柳树下喝过酒後就不知道之後发生什麽事。
摇摇头,神智倒也清醒了些,这刻他才发觉自己被一双手臂圈住,回身一看,这双手的主人竟是自己的主公!
他轻轻的想要溜出信长的怀抱,奈何那双手臂的主人却抱得更紧,「我们什麽都没有做过。」
光秀羞怯的点点头,随意用单音应了他一声,他穿的衣服还是昨天的,他自然相信信长的话,只是他们这样紧贴在一起,他好想去撞墙死啊!
见光秀不再说话,信长又道:「光秀,你昨晚答应过我你不会离开我的。我知道你可能已经忘记,不过我可不准你赖帐,你要对我负责。」
「信长大人?」光秀皱眉转身面对信长,他可对昨晚的事情一点印象都没有。
信长才不管他记得与否,更不容他追问下去,立即转移话题,「长岛一向宗的事你都听说过吧?」
「嗯。」虽然明知信长在回避问题,只是对方也已经摆出正事,作为下属的自己也不好再追问下去,「这回是一次宗教一揆吧。」
一揆就是指起义事件,分土一揆,由农民发起;国人一揆,由武士发起;宗教一揆,以宗教为基础。
信长一向都是无神论者,看不起神佛,更对佛教僧人以佛之名涉足政事感到厌恶,所以一直都在领地打压佛教,让本愿寺门下的一向宗对镇压信仰和强化统治一事感到极度不满,掀起多次一揆,虽然都被信长派人去镇压,但是一向一揆是个永不服输的敌人,不过数载,又会卷土重来。
宗教,在某程度上是一件顽强的利器,因为它令人变得疯狂。
「这回我先派你去伊势长岛那边,你边替我收集情报,边替我拟定计策。」
「属下领命!」光秀答道,脑里忽然想起秀吉说过孙市跟阿国正在伊势长岛那边,心中竟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