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倒轉世界(第三部) — 17.仇恨的意義 之三

昏迷的人依旧没有醒来。

偌伉俪静静地躺在床上,这是一个对他来讲不曾见过的房间。不大的空间,简约的风格让房里除了基本的单人床,一组桌椅,五个堆满书的书柜跟一个挂没几件衣服的空旷衣柜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此时冰嵴凌正坐在窗台上,周围散落满纸,有的揉成团有的是整张丢着,着在地上铺满许多纸张,而他拿着笔还不断在纸上涂写着,随即又随手扔到了地上。

也不知道他究竟维持了这样的姿态多久,当他站起身时外头已经没有一丝阳光。直接从纸上踩过去,开了灯之後将揉掉的纸全部扔进垃圾桶,再将其他的纸粗暴塞进一个装了八九分满的塑胶袋里。

冰嵴凌检查了一下偌伉俪还是没有清醒的痕迹後,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针筒,给床上的人注入营养剂後,就自顾自地出去了。

等到冰嵴凌再回来,偌伉俪依旧是动也不动,冰嵴凌也不甩他,提了一个焦黑的铁桶,将适才那一整袋的纸都倒下去,而後用打火机点燃全烧了,举止莫名的人静静的看着旺盛的火光,却没有要把身後垃圾桶里的纸也烧了的意思。

隐隐约约的,在火持续燃烧劈哩啪啦的声响里,似乎还夹带了低低响起的歌声。

〝繁华的宴会在每一个晚上持续盛开

走进里面的人鱼唱着蓝色的安魂曲

让风带出了歌声从海中传散开来

持续的灯火通明

再持续的更加

繁华荣华〞

低沉而富有磁性,浑厚饱满,却又清亮的音色。

〝结果日出时全都碎成泡沫

千百年後谁都没有名子

直到多年以後传唱的故事也消失

传说早已崩解

故事都还在黑色的礁岩下面

那化为泡沫的王国

黑暗的海底没有谁的躯体

啊日落西沉碎裂的泡沫〞

淡淡的幽柔,淡淡的凄美,轻轻地唱着,带出了一股意犹未尽的味道。

偌伉俪的眼皮突然跳动了一下,但背对着他冷淡地瞧着火光的冰嵴凌并没有注意到。

那歌声唱的极美,淡淡的伤感中彷佛一切都远去了,回归了安宁清静,终究还给人平淡而美好的生活。

〝那个英俊的王子

那些美丽的姊妹

那位可怕的巫婆

剩下人鱼的歌声还在唱着

在海最深处的土壤里

用着最温柔的声音

唱着蓝色的安魂曲〞

无法清醒过来的偌伉俪,他的意识像是掉落了最深处的谷底里。

因为被触动了开关,导致他的意识被突如其来的中断,连记忆也与现在的断开,再度失落,这一段时间的记忆就这样被扔进了脑海的最深处。

那里存放着一段又一段明明记得却又无法真正记起的时间片段。

在断层的记忆里,全是不能说的事情。

为了掩盖,於是窜改。

不能记得,所以出现了断层。

无法原谅,所以自己欺骗了自己。

於是,,变成了不存在。

而失去了仇恨,无法向谁发泄出来的痛苦就变成了疯狂。

那不是事情最早的开始,却是他真正见识到『恶意』的开始。

「原来你是因为性向才被退学的啊。」

他看着眼前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有些讶异的说着,来找少年时听见了似乎是对方以前认识的人的一些话,无意间撞破了对方的私事让他有些尴尬。

少年虽不至於跟家里断绝关系,却在那种气氛下也无法继续待着,而选择出来租房子,四处打工赚钱。

「不过其实我觉得这也不是什麽坏事。这个社会本来就比较排斥,突然被发现突然爆发这样的冲击当然很大,尤其你与常人不同,你就当作这一段时间是个缓冲期吧!」

他安慰着眼前心情低落的人。

这一回轮到少年讶异又疑惑的看着他。

「怎麽说?」

他稍微理了理思绪。

「刚好就利用这一段时间好好思考一下,接下来你的人生要怎麽走,你的路会很辛苦,所以你的规画要比常人更多,等你找到了你在这世界的定位,有确切的目标,你就知道你要怎麽走了。」

「人们会怎麽看我?」

闻言,少年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冷笑。

然而他看着少年,依旧很认真的阐述着,就好像感受不到对方变得冷漠又愤怒的情绪。

「不就是恶心、变态。」

「人生是你的,别人怎麽看你,跟你怎麽看你,是不一样的。或许他们永远都不会接受、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但你要肯定你自己,因为你没有错,你要记得这件事。」

少年高亢的情绪似乎缓和了一些,安静的听着。

「你的日子是你在过,跟别人都没关系,也不会太多的交集,不管他们说甚麽麽,你人生的主角是你,他们又不会代替你饿代替你怎样,所以你何必去管他们怎麽看怎麽说?人跟人之间都是个体,会来往,但不会占据你的一生,有再深的交集,到了分岔点也都是自己过自己的人生。人生是你的,你过得好过的坏他们又不痛不痒,那为什麽不要把自己过得好一点,为什麽要去在意那些其实对你无关紧要的人的看法,为他们伤神伤心?我们都只是小人物,都没有改变大时代的能力,或许一生都要躲躲藏藏,但我们能决定自己的人生,是开心是快乐,在他们看不起的同时,不也同样让人鄙夷他们这种任意伤害他人的言行。」

他侃侃而谈的说着,一旁的少年仔细地盯着他,似乎很认真的在听,又似乎是在观察着什麽,眼里逐渐染上了疑惑。

「骆,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说啊。」

「为什麽,你知道我的事後,一点都不惊讶的样子?甚至什麽反应都没有?」

「呃……因为……跟我没关系啊!」

他在听到少年所问的内容後不由得愣了一下,思考了半天才犹豫的说出这一句。

「什麽意思?」

少年也愣了一下。

「因为这些都跟我没关系啊,你喜欢上的又不是我。」

他皱起眉头,努力的想从脑海中翻出词语来解释。

「而且你只是喜欢上一个人,恰好他是男的。但我所认识的人并没有变,你也还是你啊!今天不管你喜欢的人是男的女的,我认识的是你,你还是你,这点并不会改变,只是你有了喜欢的人而已,再说这些都跟我没关系,你喜欢男的女的又不会对我造成影响,我的日子还是这样过,我认识的你也还是原来的你,一切都没有什麽啊!」

「单就同性恋这件事你都没感觉!?」

少年很讶异地看着他。

「顶多就『哦~~原来我身边有』这样子而已。我不觉得同性恋有什麽啊,那都是爱,除了性别跟异性恋又有什麽不一样?退一步说,不管认不认同是什麽看法,我为什麽要说些有的没的,为什麽要去阻止,你喜欢谁又跟我没关系,我有什麽权利去伤害你?」

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说着。就算今天是认识的同性友人跟他告白,没感觉的话当然不管是男是女都拒绝,这跟性别根本就没关系。

而对方是很认真地听着,似乎又过於专注了一点。

「这只是一种长期累积下来的看法,就跟裹小脚、男尊女卑一样,那都是不好的风俗,却加束在人们身上千年之久,并深深影响了後世的人。」

少年沉默了一会,才感慨的说着。

「如果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想就好了。」

淡淡的语气里尽是感叹,然而少年的眼里却似乎沉淀了一些更加复杂的情绪。

在少年起身说要去上厕所後,他独自一人无聊的滑起手机。

因为知道这些人会很敏感,他也尽可能的做到自在坦然。他不想去伤害任何人,刚才的话也确实毫无虚伪,如果少年是一个坦荡正派的人话,他很乐意与之深交,成为少年众叛亲离後少数的朋友,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因为觉得这个人是个可以交的朋友。

但少年适才一瞬间的不对劲,一种古怪的冷漠,却让他捕捉到了。他并不想去揣摩对方是怎样复杂法的心理活动,但他却也打消了深交的念头,这个人太复杂了,不管是经历了什麽,他自认没有感化对方的能力,也没有玛莉苏必备的光环。

「总觉得很麻烦,果然君子之交就是要淡如水……」

当个一般朋友可以,能力范围内可以帮的他也愿意帮忙,但要当个知己去赴汤蹈火的就算了。

这人并不如表面那样爽然,而其中的阴暗他也懒得去探究背後,又不是猫哪来那麽多好奇心。

时间又往後跳转。

当他在县立的图书馆与朋友一起温书,又碰见了也是来看书的少年。原本少年在打过招呼後独自一人坐在另一桌,基於把人晾在一旁很奇怪,毕竟知道了比较敏感的事,於是他将人叫了过来,将双方都介绍了一遍。

开朗的同学让出了一个座位给少年,一样小声地说说笑笑,偶尔拉少年加入话题。

期间他去上了个厕所後回来,一切并没有什麽不同。

只是少年与他的朋友们变的很热络,对於少年打入了他们这个圈子他秉持着平常心,对他而言不好也不坏,虽然有好朋友普通朋友之分,但终归都是朋友。

当一行人要离开时,突然有一人咦了一声。

「原来那个时候问路的人是你!」

「什麽问路?」

当时不在场的人好奇了起来,於是他将当时的情况又说了一次。

「所以说那个时候就叫你把电话写上去嘛,反正追归要知道的。」

「屁根勒!」

他做出了不雅手势送给友人。

这只是一群半大不小的青少年间的打闹,真的都跟以往一样。

在往後,一次聚会里因为玩得太晚,他回到家时已是凌晨,少年租的地方却还有一段距离,基於骑夜路危险,他让少年在自家过夜。

一进门不意外的就遭到母亲的大骂,而玩到忘了时间的自己也无可反驳,只能任由数落过後再赶紧逃进房间。

少年则遗留在客厅,而怒气未消的母亲则因不好数落他人的孩子,转去给人收拾出一个可以睡的地方。

「人你带回来的,一下子就溜回房间,也不管人要睡哪里……」

即使在房里,他还是可以听进楼下母亲毫不留情面,第二波数落的声音。

对於此,他只能苦笑了一下。

母亲对他并不坏,也未曾苛待过他,然而相比另一人,自己就显而易见的不受待见,尽管他知道这并不能比。

在这个家他不曾得到过任何赞美。

父亲在外头奔波,回到家根本就懒得再管任何事。

明明自己比较优秀,也未曾让她操过心。

尽管知道对方是因为自闭症才无法上学,需要家人更多的关怀,但在这种过於明显差别待遇下他在很难喜爱他这个兄弟。

母亲总是埋怨着自己苦,他也知道她的烦闷,而生活再不如意母亲在那人面前一点都不能表现出来,甚至因为那人的自闭症要更加的小心翼翼。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要成为出气品,不管他做错做对都把气撒过来。

正当他心里闷的翻来覆去,怎样都睡不着觉,楼下传来了尖叫声,一连串吵杂的声音让他惊的赶紧下楼察看,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引狼入室。

半夜起来上厕所的少年发现了昏倒在走廊的母亲,再送医後研判是因为长期照顾病患,精神压力大,长期失眠下多服了几颗安眠药,却又没有马上去睡,可能是因为想要去看看患病的孩子,才会倒在走廊并导致差点醒不过来。

尽管之後母亲一直说是因为家里有奇怪的声音,她才出来查看,但因为医生已经判定她有忧郁症,那些说词都被认为是幻听,至於有人弄昏她也只是个幻觉。

在父亲和他一同安抚下母亲半信半疑的,但之後要上班的上班要上课的上课,请个看户或外劳费用又太大,正当烦恼时在一旁陪同的少年跳了出来,表示自己反正也没课要上,可以帮忙顾,只是没了打工,可能要包个三餐。

「你为什麽不用上课?」

在父亲的疑心下,基於不想揭人伤疤,再加上自家父母又是属於比较保守的人,他连忙编了一套因为贫困而无法上学,所幸出来环岛旅行并四处打工的故事。

「那还能住旅馆?」

父亲的话让他差点咬到舌。

「只是几个小时洗个澡睡一觉而已,睡醒就退了。」

少年出声解释着,看着父亲回温的眼神他知道总算蒙过关了。

然而从这天过後,原本应回到往常的生活却像瀑布般急转而下。

先是学校不知从何流传起的闲言闲语,绘声绘影地说着他的自大骄纵,又说仗着会长的身分耍特权及欺负同学,也不知是从哪吹起的风,同挤的排挤,好友的冷淡,最後在期中时传出了作弊的传言。

师长们要他不要在意,更要证明自己;忙碌的父亲只会要他不要管那些闲言闲语,做好自己,对於儿子所说的那些小动作的排挤只是不以为然一笑。

「青春期都这样啦!他们就是忌妒你,长大後懂事了都嘛觉得那时候幼稚的要死。」

然而那轻松的语调却让他的心一路沉了下去。

最後他在期中考,老师特别盯着的情况下,考出了不及格的成绩。

尽管作弊的传言没有证据,却随着这一次吹得更加猛烈,顶着师长疑惑的眼光,原先是他好友兼竞争对手的友人,眼神也变了,更明显的将他打出了那个圈子。

之後师长将他叫去,了解了家里的事後又是叫他不要在意,然而之後的替他澄清,只是让一切的风暴由明转暗。

在角落里被逼着向人道歉,被逼着写那莫名的罚写,即使被其他同学撞见了也是视若无睹,也没人愿意跟他说话,之後更渐渐演变成了同几间公开的行动。

所有的都变了。

「谁叫你这一次要考砸,就跟你说放宽心。」

父亲的语调依旧是轻松的。

「下次考好就好啦!」

这样的信任并没有拉起他沉入谷底的心情,只是充分的说明了对方的不在意。

不是不在乎自己的孩子,而是因为将这些事视为青春期的吵闹的小事情而已。

因为觉得没有什麽,青春期的孩子本来就都很躁动浮夸。

在所谓的『大人』眼里,这都没有什麽大不了的。

也或着,是事不关己的冷漠,不想管而已。

没什麽大不了。

他还能向谁求救呢?

原来用说的,都那麽简单。

〝花沿着浪开在一望无际的海上

一座王国肃立在深蓝的海对面

沉重的大门用精致的雕饰

遮掩了阴森的黑色

那些从里面传来的笑声

该有多热闹繁华的宴会

都和海底的人鱼没有关系

轻轻的唱起〞

在歌声中,偌伉俪猛然皱起眉头,他剧烈的挣扎起来,清丽的脸孔扭曲着,逐渐染上了一层阴暗而变的狰狞。

一股蠢蠢欲动的暴力得不到发泄,逐渐涌出的不甘与忿恨更加将这一股躁动强化。

突然,偌伉俪咒天骂地起来,他紧闭着双眼无法醒来,长长的睫毛随着他高亢的情绪颤抖着。以他雄厚的文学做底,这一骂内容可谓精彩丰富至极,也不堪入耳至极。

歌声渐渐的变得诡谲,不覆最初的清宁。

〝它沿着花来到一目了然的礁岩

遥望着海的对面威严的大门

歌声在这里开始唱起

为了盲目失去了的那些东西

不可提起

为了无辜放弃了的那些东西

没有想起

每一个人拉扯的每一个人

都是无辜都很美丽

开始高歌吧

它有着最温柔的声音

轻唱着蓝色的安魂曲〞

原本阴柔的歌曲逐渐变的强烈,变的奔放,一首轻柔的小曲,张力却愈来愈大,在高音时强悍的爆发出来,穿透人心。

偌伉俪的咒骂声变的断断续续,狰狞的表情逐渐转成了痛苦,那歌声像是个人拿把铲子在他脑海里挖着,将所有过去毫不隐瞒的摊了开来。

咆啸的咒骂声变成了虚弱的气音,他不停扭曲挣扎着,随着歌声愈加高亢,偌伉俪的情绪也愈来愈强烈,最後他闭紧了嘴,扭曲痛苦的五官随之染上了疯狂。

而坐在窗台的冰嵴凌似乎对一切毫无知觉,不管偌伉俪是在大声咒骂还是之後细微如哭泣般的气音,都没有让冰嵴凌分一点心神出去。他看上去没有一丁点的睡意,苍白的病容,他握着笔,又不断在纸上书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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