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的午後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地板上。一室书籍泛黄陈旧味,墙边书架上的书本布满灰尘,残破不堪,有的甚至连书皮也已经不翼而飞,有的书背上还带着好像咖啡或茶留下的水印。
「吱呀──」向心兰坐在书房里桌旁摇摇欲坠的残旧木椅上。她拍了拍布满灰尘的桌子,将一个音乐盒放上空无一物的桌子,「咯、咯──」她伸手转动音乐盒的发条,然後音乐便响了起来。
她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音乐盒上旋转的木马,一高一低,缓缓转动着,音乐悠扬播放着。
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随着木马旋转,在空中温柔飘荡着,一遍又一遍。她就像看不厌一样,双眼盯着木马,一只手撑着一边脸,手肘放在桌上,另一只手的五指在桌上轻轻地随着音乐起舞。
当木马停下来,她就再一次转动发条,然後又继续凝视着木马旋转,听着温柔的《夜曲》播放。
也不知道就这样盯着音乐盒的木马转了多久、重新转动发条多少次,窗外的阳光不知不觉已经转成黄昏的暮色,将整个书房照得金黄一片。
「叩、叩。」
门边突然传来两下敲门声。她直起身,转头一看,是母亲。她皱起了眉,双手情不自禁地放到了大腿上,正襟危坐,双手紧紧交握。
母亲依旧是那张冷漠的脸,与早晨见到丁维康时的温暖笑靥截然不同。她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眼神冰冷得叫向心兰霎时间如堕冰窖。
此时音乐盒的发条也恰好转到了尾声,音乐声戛然而止。书房里只剩下她的呼吸声,以及母亲缓步走来的脚步声。书房里的一切都已经很久没有人打理了,就连人踩在木地板上面,也已经会发出「吱呀──」的声音。
向心兰紧张兮兮地望着母亲走了过来。母亲虽然不高,但身材瘦削,腰板挺得老直,有神的双目不怒而威,这时便站在坐着的向心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母亲将一双手臂交叠在胸前,冷冷地看着向心兰,「你还回来做什麽?」
向心兰抿了抿嘴,突然觉得一阵窘迫。在母亲面前,不管长到了几岁,还是感觉像二十年前一声也不敢吭的小女孩,害怕说错了什麽、做错了什麽,让母亲脸色瞬间大变。
「我……」向心兰一开口,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紧张得嘴巴在颤抖。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才又睁开眼,再一次开口:「我不知道该怎麽办好,妈。」
「什麽怎麽办?」母亲依旧冷冰冰地盯着她。
「孩子。」向心兰指了指自己的腹部,咬了咬下唇,「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要孩子。」
「孩子。」母亲重复道,那双冰冷的眼突然有了温度。她放下了手臂,双手压在书桌上,望着向心兰,叹了口气,闭上眼几秒又睁开,就像这是一个做了很久的决定似的。
「心兰。」母亲那双深褐色的眸子,炯炯有神地凝视着向心兰的眼睛。
她们母女俩最相似的地方就是眼睛,向心兰也有一双如湖水一般的深褐色眼睛,清澈透明。
母亲的双肩微微垂了下来,「不要太勉强了。」母亲语重心长地说道。
向心兰闻言,张开了双唇,想要说什麽,却又低下头,看着桌上音乐盒上手绘的七彩木马,闭上了嘴,沉默不语。
「每次你太过勉强你自己的时候……」母亲突然顿住,欲言又止。
向心兰不再看向母亲,伸手去重新转动音乐盒的发条,发出「咯、咯──」的发条转动声。
母亲却忽然伸手制止住了向心兰。那只厚实的、因长年做菜做家务而粗糙的手,放到了向心兰冰冷的手上。向心兰停下了转动发条的动作,望着母亲的手,若有所思。
「心兰,你一直都很脆弱。」母亲说道,她的声音和肖邦的《夜曲》同时响起。
木马又开始旋转了起来,向心兰的视线又放到了七彩的木马上。
母亲的声音继续响起:「如果真的太过勉强的话,就不要强迫自己了。不要再伤害任何人了。丁维康他是个好人。」
向心兰倏地抬起头,迎上母亲显露出疲态的双眼。在那眼神里,除了深深的遗憾,还有一丝只有她能看得出来的惧怕──那是冰冷目光所真正要掩盖的东西。
但此时,母亲已经累了,不想再掩盖下去了,向心兰看得出来。她的心瞬间一沉。
她突兀地把手从母亲的手下抽回来。母亲显得很失望,一只落空的手,悻悻然地收了回去。
「我不想这样的,妈。」向心兰幽幽说道,又低下了头,看着眼前的木马。
沉默了良久,母亲才轻声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我也不想今天是这样的局面,心兰。我真的不想。」母亲的语气里透着深深的无奈。
向心兰深吸了一口气,咬着唇,不再说话,也不再抬头。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母亲叹了口气,踩着吱呀作响的地板,离开了书房。
窗外的斜阳渐渐隐没入地平线,金黄色的余辉一点一点地被黑夜吞噬,肖邦的《夜曲》持续在狭小的书房里流转着,修长的手指在桌上随着音乐无声飞舞。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她凝视着旋转的木马,几乎就要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等到又有人敲门,把她从无边思绪的泥沼中唤起,她才意识到,窗外的天空已经全暗下来了。
「心兰。」门边站着的是一个高瘦的约莫三十多岁的女人,紮着一条长马尾,又黑又直的头发中间分线,显得瘦长的脸更瘦削了,一双淡眉下方,是两只狭长的眼,凸出的高耸颧骨。
「妈叫你去吃饭了。」女人张开薄唇,用尖细的声音说道。
向心兰望着站在门边开口跟自己说话、比自己大五岁的亲姐姐向心葵,恍如隔世。她们姐妹俩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那麽多年来,总是点头之交,姐姐从来不当面直接与她对话,就像害怕跟她说话会沾染上什麽不好的运气似的。
「嗯,知道了。听完这一圈,我就去。」向心兰应道。
门边的女人沉默了一阵,又开口:「你为什麽要回来?」那双狭长的眼蒙上了一层熟悉的冰冷,但更多的却是疑惑;而那把尖细的声音,像刮在锅子上的叉子,让向心兰心生不安。
「你过你的生活,不是好好的吗?」向心葵继续逼问道,「你让妈又开始担心你了。」
「担心?」向心兰几乎是马上应道,一双锐利的眼望着向心葵,但门边的女人不为所动,连一点点的瑟缩也没有。
「担心你再做出伤人伤己的事情。你看看你,回来一整天就听着那个音乐盒,能不叫人担心你又怎麽了吗?」向心葵连珠炮似的说道。
「你们真的担心我吗?」向心兰一脸晦气的模样,勾起苦笑,「你们是害怕我多一些吧?」
向心葵盯着自己的妹妹,皱起了眉,「是你先放弃的。是你说你不需要我们的。现在你想说我们从来没有做出一点尝试吗?妈一直很想帮助你,是你一直拒绝。」
「你们觉得我是怪物!」向心兰突然提高了音量,门边的女人皱着眉,依然没有被震慑。
向心兰吸了一口气,恢复了平时的声量,「你们一直怀恨在心,难道我不知道吗?说什麽想帮助我?你们只要看我一眼就觉得厌恶,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既然你们那麽勉强,那由我先来说放弃又如何?我不需要你们勉强的怜悯。」向心兰说道。
姐姐那双和父亲长得很像的狭长眼睛里,烧起了熊熊怒火,眉头锁得更紧了。
「你有病。」向心葵充满厌恶的语气说道。旋即,她的语气又放软了,眼神也像是同情起向心兰来,「心兰,你再这样下去,孩子要怎麽办?」
向心兰摇了摇头,盯着木马。音乐声此时停了下来。
「我不知道。」她轻声道。
安静的书房里,她能听见姐姐深吸了一口气。
向心葵开口说:「我衷心希望你会好起来。我真的相信你会好起来的,你知道吗?」
向心兰抬起眼,看着神色落寞的姐姐,好似顷刻间苍老了几年。
「不要放弃,心兰。一切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向心葵像是在喃喃自语一样说道。
「姐。」向心兰轻声唤道。
「嗯?」向心葵挑眉。
「我真的能当一个好母亲吗?」
窗外初升的月光洒进了房里,照着桌上的音乐盒。
「你要坚强一点,心兰。」望着妹妹,沉默了一分钟,向心葵才说道。
「去吃饭吧。」她说完,便转过身离开门边。及膝的长裙裙摆轻拂过门框,长长的马尾吊在她的背上,随着她走动而微微晃动。
向心兰站起身,尾随高瘦女人的背影,将书房留给黑夜和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