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魚不哭 — 【第八章】-諾里奇

时间过得很快,有些事似乎是毫无进展,但几个学期过去了,冷空气,还是会带来点什麽。

高中的一年又三个月,很多事情都步入正轨。

纪言风和苏茉结束了图书委员的工作,个别替班上的小论文争取到了好成绩。

穆于菲只要到大考前几天,就会逼着纪言风替自己恶补数学。她在数学的成绩上取得了平均,维持在班上的前四名,成绩进步了,还有,人缘变好了。

而唯一不变的是,不论他们在班上交了多少朋友,生活圈进来了多少人,他们三人总是一起走,这从未变过。

就要放寒假了,这年是高二的寒假,他们依然走在这条小道路上。

台湾不下雪,但下枯叶。纪言风的车轮每滚动一步,就会发出沙沙的声音。

可能是因为刚入冬的关系,总之今年的冬天不太冷,但是日夜温差大。每个人都在制服外套上再套一件厚外套,穆于菲低头摸着羽绒外套上的皱褶,听着另外两个人侃侃而谈。

他们在讨论,大学毕业後要去哪个国家游学。高中都还没毕业,就想到那麽远了。

「去英国吧?」苏茉问到。

穆于菲愣了愣,她紧盯着纪言风的侧脸。

他回:「或许吧。」

穆于菲虽然沈默,但她已经在心里计算着不论如何都要跟去。苏茉踮起脚尖,越过纪言风,看向穆于菲。

其实不知从何时开始,穆于菲已经不再执着於一定要卡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在某个放学午後,穆于菲默默的走到一旁,三个人的队形自然而然就变成了纪言风牵着自行车走在中间,而穆于菲和苏茉两人就偶尔左边偶尔右边,并没有什麽太大的差别。

「小菲呢,要跟我们一起去吗?」苏茉笑着问。

穆于菲顿了几秒,对於那句「要跟我们一起吗」装作耿耿於怀。

「你们一开始就没算上我吗?」穆于菲故意对苏茉问到,果然看见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难以形容的表情。

「怎麽会!」苏茉摇头,「只是寒假的时候我和言风要去打工,提前赚费用啊。」

「那麽早就开始?」穆于菲没想到他们已经讨论到这份上了。

「不早,高中才三年,大学以後可以打工的时间就更少了。」苏茉晃晃手指,「更何况费用都贵得吓人……而且现在会收高中生的地方不多,我朋友刚好有认识的学长,他会帮我们介绍,所以就趁现在吧。」

穆于菲低头思考,她偷看着沈默的纪言风,很多时候,纪言风和苏茉之间的讯息都是由苏茉说,然後纪言风才会随意搭个几句。

「算上我吧,」穆于菲看向苏茉,「我也要打工。」

几乎是同时,在穆于菲的话语刚落,纪言风和苏茉停止了脚步,车轮嘎的一声刚好压到了一颗小石头。

「你要打工?」

穆于菲对上他们惊讶的双眼,真是好久没看见纪言风这样的表情了。

「怎麽了?」

「不,只是你原本可以不用──」纪言风的神情恢复了正常,他笑了笑,「打工的。」

「我要亲自赚钱很惊讶吗,我也不会一辈子都靠父母养啊。」

「我又没说什麽。」纪言风挑眉,一脸调侃:「不要想太多。」

穆于菲嘁了一声,他们又迈开脚步,纪言风朝苏茉问道:「学长那边没问题吧?」

「没关系啦,多一个人而已,而且本来就还没确定人数啊。」

穆于菲愣了愣,才又没事般的继续往前走。身旁两人都没什麽反应,因为只有自己会对这个词感到敏感,多一个人。

穆于菲知道他们并没有其他意思,原本和学长说好的事情有变数,不管多几个人都要事先告知。只是仔细想想,不论是游学还是打工,自己都是最後才知晓的那个人。

只要长大,好像就会想得更多。明明是越发敏感,长越大就越坚强的歪理到底是谁说的?

穆于菲在心里又抱怨了一声,什麽秋收冬藏,自己只收获了满满的冬愁,而且无从发泄。

寒假的前一天,学校在放学前的体育馆里举办了休业式。

校长、主任在台上讲的口沫横飞却让人想睡,教官拿着麦克风喊的一声「注意!」吼的震耳欲聋,体育馆内还响起了回音。

「注意!」注意、注意、注意──

很多人都被教官的狮子吼震醒了,有些人还在回音里似梦非梦。直到休业式结束,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的离开体育馆。

纪言风和苏茉两人要去交接下一任的图书委员,有点麻烦,穆于菲只能在体育馆附近的树下等他们。

「Yo,木鱼!」

穆于菲转头,看了沈昱恒一眼,没什麽表情:「冬天又不是你的场子,话可以少说一点。」

这学期,穆于菲还有一个成长,就是在沈昱恒聒噪又自恋的声线下,可以不皱一点眉头。

「我是不会向你妥协的。」沈昱恒一脸认真,有点神经病。於是穆于菲只是看他一眼,也没打算回应他。沈昱恒搔搔头,无奈的笑着。他走到穆于菲身边,感叹道:「已经一年多了耶。」

「废话……」

「我说的不是高中啦。」沈昱恒得意的摸摸鼻子:「你知道练习生吗?其实,我已经参加培训一年多了,以後可能会组团体出道喔。惊讶吧?」

「干嘛跟我说?」

「……谁叫你看不起我?」

「我什麽时候看不起你?」

面对穆于菲疑惑的眼神,沈昱恒很想说你全身上下都好像在鄙视我,但为了自尊心他忍下来了。

其实沈昱恒也不知道为什麽,认真算来,这学期他和穆于菲几乎没有认真对话过,但他一直无法忘怀在某个台风天里,被纪言风的手掌搞得满脸通红的穆于菲。这样形容好像有点诡异,她极度动摇的眼神就是魔怔,被风吹乱的头发也是。他当时很想睡,但在看见木鱼的模样後,眼睛不管闭了多久就是睡不着了。

所以,沈昱恒在失眠夜里总会下意识的想起穆于菲当时的表情。这麽想想,人类的大脑简直是比宇宙还要神奇一百倍的东西。

干嘛要跟你说?

沈昱恒自己也不知道,那是脱口而出。他或许只是在某个瞬间很想炫耀。

「是哪个公司那麽大胆敢要你啊?」穆于菲见沈昱恒不说话,又继续调侃到。

「没办法,我读书不行,就只能卖笑卖身卖艺啦!」

穆于菲低笑,无可奈何的肘击沈昱恒的肚子。

「所以你去年才晚两天开学?」

「你记得喔?」

「废话,是谁一来学校就试图吵死人?」

沈昱恒一听,便哈哈的笑了。不久後,他看见从远处走来的纪言风,他身旁还有一个女生,应该就是苏茉了。沈昱恒偷看穆于菲,发觉她没什麽表情。

「走了!」沈昱恒揉着肚子说道:「开学见呐!」

「嗯,开学见。」

沈昱恒走了,接着还用偶像剧的模式回过头再看一眼。於是他对上了纪言风看过来的视线。沈昱恒没打招呼,他转身就走,因为不知道为什麽,感觉很怪。

寒假的第一天,三人和学长约了在车站碰面。

他们已经拐了第五个弯、第三个巷口,才总算到达了学长口中所谓的……神秘巷弄。但是这里一点都不神秘,巷子里是一整排老旧的骑楼,虽然有老房子的味道,不过看起来一点都不颓圮,反而多了点异国风情。真正神秘的,是他们眼前的这家店舖。

这是一家很诡异的店面,店名叫诺里奇,没有醒目的大招牌,只有一个小小的悬挂招牌被钉在门外。诺里奇是英格兰最古老的城镇之一,先不说老板为何以诺里奇为名,这里的确是一间很诡异的店。

大门的边框是镶木的双开玻璃门,门把旁却贴着一张风格诡异的亚克力推拉牌,学长轻轻的推开门,上头传出清脆的风铃声,叮铃叮铃──

原以为会无人问津的,但在早上七点钟的这个时间里,店内却已经有四、五个客人了。

「早上的话老板只有雇我,和一个和我同届的女生,如果你们开始上班的话,那就是负责下午的部分。」学长边说,边介绍着店面的所有区域,很杂、很混乱。

「啊哈!找到了。」

学长还没介绍完,就被一声突兀的声音给打断。他们往角落一看,发现一个人影从杂物中冒出头来。那人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鸟窝头和没刮乾净的胡渣,他手里抓着一包他找的千辛万苦,可是随便哪里都有在卖的即溶咖啡,嘴里叼着牙签,爽朗的笑着,还一边把咖啡塞进包里。

「小偷?」

「老板!」

穆于菲和学长同时开口,苏茉只好假装咳嗽,用手顶了顶穆于菲的手臂。

「……老板?」

那人转身一看:「哎哟!小米来啦。」老板边说,边从柜架上拿了一盏手提露营灯,塞进包里。

「他们就是我之前跟你提的工读生。」

「工读生?」老板抓抓下巴,「好麻烦耶,直接升正式员工啦。」

「欸?」

老板笑笑,再往包里塞了一个16盎司的……拳击手套?

「但是有一个没工作经验喔。」学长指向穆于菲。

「没工作经验很好啊!弄坏商品的话记得赔钱喔!两倍……这包括了老板的精神损失。」老板说完,就把所有事全丢给了学长,然後笑哈哈的走了,他说,要去旅行。

「可是你昨天才刚回来欸!」学长朝老板的背影大叫。

「小米最可靠了!」老板扭着屁股,走了。

到了下午,他们三人才渐渐了解到诺里奇的奇怪之处,还有学长口中『神秘』的真正意思。

这里生意很好,而且老板很怪。他愿意一次就录取三个人,没有面试、他们都是学生,其中一个还没有工作经验,看起来只会碍手碍脚。

这里什麽都卖,但不是五金百货。这里有很多老板从各国带回来的纪念品,但这里不是纪念品专卖店。这里甚至有很多古早玩物和零食,却不是柑仔店。这里卖各式各样的乐器,从乌克丽丽到打击乐器,甚至还有二手竖琴及古老的风琴,但这里不是专业的乐器行。还有运动器材、露营器材、登山器材……

然後,这里有上万张的黑胶唱片,分门别类整整齐齐的排在展示墙上,但他标榜:非卖品。

小米学长说,这里的每项东西价格不一,但价格上的数字有些奇怪,像是巴黎铁塔的钥匙圈,是老板特地从材质比较普通的摊贩买来的,一个差不多5欧元,但老板却卖到了一支台币五百多,老板说原因只有一个,因为这些钥匙圈跟着他去过太多地方,回忆,还有潮湿冰冷的空气,正是无价与高价码。

至於来自伊朗传统手织的波斯地毯,一块只有一坪大小的地毯至少要价一千美金,更何况这是张大约三坪的波斯地毯。不可思议的是,老板只标了台币三千的价格,这让收藏家骇然的标价,以所谓『贱卖』的方式,却一年了还没卖出。这让人诧异,再高级的山寨品都无法比拟的质料与做工,却因为太过诡异的价格所以没有人敢下手。

老板说,因为这块地毯是他准备回台湾时才从他人手上接手的,虽然价值不斐,但跟着老板的回忆为零、情感为零,所以不是贱卖,只是以老板的角度来说,CP值实在是低了点。

苏茉听了,便感慨道:「老板真是个浪漫的人。」

但穆于菲就算听了八百遍也不会懂这个道理。浪漫?不,这不是。

穆于菲清楚,这位诺里奇的老板,只是比自己还要任性一百倍的胡渣大叔。

就只是这样而已。

接着小米学长又说:「对了,我忘记自我介绍!我叫诺米。」

「糯米?」穆于菲疑惑。

「对啊,诺米……姓诺,名米。」他笑了笑,反问她:「你呢?」

「……穆于菲。」

「我是苏茉。」苏茉笑着伸出手,并露出甜甜的酒窝。

「啊,之前小芹有跟我提过你。」学长看着苏茉,笑道:「哇,你笑起来很可爱欸──」苏茉闻言愣了几秒,纪言风也在同时沉下脸。

「纪言风。」纪言风说完,便不着痕迹的分开苏茉与小米学长交握的手,和小米礼貌性的握了握。

而十二点的指针一到,穆于菲转身,直接走出了诺里奇。

这种糟心的修罗场,穆于菲已经受够了十几年。她没道理再陷进另一个。

她站在门外,烦躁的踩扁路缝的杂草,但只要脚一移开,杂草就会晃动几下,又弹回原本的位置。想起刚才纪言风吃醋的举动,穆于菲又狠狠的踩了几下。不好的回忆可比杂草还要坚韧。好的回忆还可以分享,但这种绝对不能外流的心里话,就只能像展示墙上的黑胶唱片,只能看、不能卖;只能囤货,不能销售。

叮铃叮铃──

门铃响。

「下班很准时嘛。」小米学长也出了诺里奇,对着穆于菲笑到。

「是你说今天十二点就结束的。」穆于菲看他一眼,「而且就算我没工作经验,上班也会一样很准时。」

「呵呵……」小米学长搔搔头,尴尬的笑两声。

叮铃叮铃──

「学长,那我们先走了喔。」苏茉和纪言风并肩出来。

纪言风的脸色没有比较好,还是沉着一张脸,穆于菲很想一拳揍下去。

「那麽急?」小米学长往四周看看,「你们就不想四处走走吗,我说过这里很特别吧?」

穆于菲抬头看看,除了老旧的骑楼和违建之外,还真没有其他特别的地方……

或许该算上石阶边的青苔和原本可以遮住大半阳光的大树,只是天冷了,树有点秃。

「原本那棵树是要搭建成树屋的。」小米学长顺着穆于菲的视线看去,便走到大树下,用力拍拍树干,「这棵树很扎实,树屋的要素也全部都有,听隔壁的阿姨说,这棵树是老板家以前种的,四十几年了。」

小米学长踩着凸出的树根:「老板原本的构想是为了看风景啦,但对面的地早就被标下来了,明年会盖大楼。」

「如果盖大楼的话,这边是不是就照不进阳光了?」苏茉问。

「嗯……」小米学长沉声思考了一下,「应该是没什麽太大的问题啦,你看,这方向本来就只有最边间和这棵树照的到太阳啊。」

「要走了没?」穆于菲没有听故事的闲情逸致,她宁愿回家喂崔梅恩吃肉乾。

「那要去看风景吗?老板搭树屋就为了要看的那片风景──」

「好啊!」苏茉兴奋的赞同。

「不……」穆于菲与纪言风又难得的想法一致。

「多数服从少数,就这麽决定了!」小米学长击掌,带领着苏茉走出巷弄,於是纪言风只能跟上,而穆于菲也只能跟着纪言风的背影。

「什麽鬼啊……」穆于菲碎念,临走前,又转头看了大树一眼,感觉孤伶伶的伫立在那,尽管茁壮却凄凉。更何况,它就快照不到阳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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