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张久岳仍是发现了我，我从背後袭来的凉意就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我——倏然，我被他一把往後拉，我愕然瞪大双眼，望着张久岳苍白的面孔。
「是你去告密的？」他的语气带着急促。
我几乎没转第二个念头，不停摇头，「不是我。」
张久岳似乎根本没在听我解释，他目光重新投向学务处门内。
人满为患的学务处门口顿时像是被他的火热视线挤出一条道路——他紧紧箝着我的肩膀，笔直地往人潮里面挤。
我顿时身陷人群中心，我能感觉身旁张久岳的呼吸紊乱急促。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抱歉！」我低下头不停地向旁人道歉，同时试图想要挣脱张久岳的禁锢，可是随着步伐前进，张久岳只是把我抓得更紧。我觉得我的肩膀大概会被他勒出红痕。
转眼间，我和张久岳就站在学务处外面，张久岳只是短暂停顿，像是在观察里面的状况。
我张望一阵，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张久岳重新抓进学务处。
韩宇森直挺的身姿映入眼帘。
他的背影一如以往那样，干练俐落。似乎是刚修剪过头发，分布在後颈的毛发看起来圆润整齐。
他全身散发着一股从容的气息，直到我看见他紧握拳状的手，才意识到他此刻正陷入窘境。
那天在巷子里的他不由得窜入脑海——尽管服仪不整、拿下眼镜、甚至是手拿菸蒂，我却还能够一眼认出他的原因，似乎不只是那件亮红色外套那麽简单。
而是他的气质。
他的气质给人一股从容徐缓的感受，像是什麽都不害怕，更像面对什麽都愿意选择沉默。
——可是在我眼里，那种沉默，更像是压抑般的将就。
就像面对母亲时的我、就像面对奶奶时的我、就像面对在大人与小孩这两者身分之间游移不定的我自己。
我对这个世界有太多埋怨，但我知道尽管说出口也於事无补，於是选择什麽都不说。
不是因为对这个世界感到茫然才沉默，反而是看得太透彻，所以姑且只能保持沉默。
看着这抹背影，我竟像是看见了自己。
学务处主任挺着圆滚滚的大肚腩，梳了一个古板油头，金色圆框的眼镜底下是一双略为下垂的眼，蕴含深不可测的情绪，他的声音幽幽传来：「宇森，你想要一直保持沉默吗？」他顿了顿，又低声补了一句：「外面很多人在看。」
听到最後一句话，我的皮肤倏然起了鸡皮疙瘩——我打了个寒颤，理由不明。
学务主任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愤怒，更不像沮丧。
韩宇森的父亲此刻的语气竟是如此呆板僵硬。彷佛韩宇森抽菸这件事，於他而言也不过是公事一般。
这让我困惑。张久岳拚命地想要封住我的口，难道只是为了避免学务主任现在这种轻微的反应？
张久岳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然松开了抓住我肩膀的手，待我回神，就见张久岳走向学务主任——我倒抽一口气，下意识踏出一步，想要抓住张久岳的衣摆，然而他的声音抢先传来：「是我做的。」
韩宇森吓了一跳，扭头过来震惊地望着张久岳。
张久岳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枚盒子，我马上看清那就是菸盒。
他把菸盒递向学务主任，一脸平淡地说：「韩宇森没抽菸，是我抽的。他只是跟我在巷子里巧遇。」
「哦？」学务主任脸上终於透出一丝情绪，「继续说。」
「韩宇森只不过刚好目睹我在校外抽菸。这没什麽好说的，我不知道是谁搞了这种乌龙，但韩宇森没抽菸就是没抽菸。我相信告密的那个人，根本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张久岳的声音像是在压抑怒火。
我在一旁听得直冒汗，我能听见学务处门外骚动更甚。大家纷纷探头想确认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然而位在暴风圈中心的我，却完全无暇思考现在究竟发生了什麽，我的脑袋闹哄哄地，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站到韩宇森身旁。
学务主任下垂的眼轻轻瞥过来，我有一瞬震颤，但仍保持镇定。脑袋的混乱使我单凭意识行事，这让我非常懊恼。
但既然已站到这里，我就不容许自己退缩，我开口：「主任，我是二年一班的江巧嘉。」我说，「很抱歉，我们擅自跑来这里打断你们的对话，但是我想问您，究竟有没有证据可以证明韩宇森抽菸？」
学务主任目光沉着地望着我，眼神无波，「没有。」
他回答得果断，让我轻轻一愣。
学务主任这种平静过头的反应使我兴起一股躁动。
「那请不要为难韩宇森。」张久岳的声音低低传来。
「我没想过要为难谁。」主任笑了，皮笑肉不笑，「我只是想厘清真相。毕竟韩宇森是我的儿子，我有知的权利。」
张久岳一瞬停顿，「……那我就再跟你说一次，韩宇森没有做什麽不好的事。」
「我知道了。」主任轻轻地笑出声来。
他们之间的对话使我陷入茫然，我困惑地望向韩宇森。
韩宇森一声也没吭，只是沉默。
「久岳，你抽菸的事情，姑且就当我没听见。」突然，主任开口。
张久岳身形一震，接着紧紧拧起眉头，「我不需要你的『姑且』。」
韩宇森扯了扯张久岳的袖子，「……你别说了。」
「你们走吧，快上课了。」学务主任把手负在背後，不疾不徐地走回自己的办公桌。
对於张久岳说的话，主任恍若未闻。
韩宇森与张久岳沉默地对视，我站在他们俩之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就像被母亲用虚幻的一堵墙隔绝在外，不让我进入她的心中，而她也从来无法踏进我的世界。
我跟着他们走出学务处，人潮短时间内散了不少，只剩下尤妮妮一脸担忧地站在外头，看见我走出来，她匆匆跑过来问我怎麽了。
我摇摇头，本想要解释，却见张久岳与韩宇森不停往前迈进。
我一时心慌，对尤妮妮说道：「抱歉，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待会再聊——」话还没说完，我便心急地跑向他们。
尤妮妮在我背後不断地叫我的名字，可是我无暇理会，我现在满脑子只想着必须追上韩宇森。
「韩宇森、张久岳！」我喊道。
最先回头的是韩宇森，他的目光含着微微的阴沉，他勾起笑容，「嗨，巧嘉。」
我看出他笑里的勉强，我却没有生气，反而心里窜起一股未知的感受。
他明明正在悲伤，为什麽要逞强呢？
张久岳也跟着回头，眉头仍是紧拧着。
我不晓得自己为什麽要叫住他们，彷佛这是一种非常自然的反应。
我站在原地，直直地望着他们，脑袋乱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