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日落时分,胭脂巷一如往常,天色一暗,青楼酒馆就纷纷挂起璀璨灯笼。浓妆艳抹的姑娘们站在各家店门前,对熙来攘往的男客娇笑着,搔首弄姿。
这时巷口走进了一个跟这儿很不协调的人物。
瞧他身高堂堂八尺,两腮豪放的大胡子,却穿了件绣八卦的灰袍,右手还抱了盆黄菊花。这号怪人物,马上就成了姑娘们嘲笑的对象。此人似乎对妓女们的捉狎不以为意,他东张西望,好容易给他看到了醉红楼的招牌,当下便快步走去。
醉红楼的芙蓉刚招呼完一群熟客,安排了姑娘陪酒谈笑,自己则走到门口去透透气。她才跨出店门口,就看到一个抱着菊花的大胡子,好奇的打量她的店面;在门口站岗的保镖们,也正留心的盯着这怪人。
芙蓉摆出职业笑容,上前搭讪,「这位大爷找人吗?还是要找姑娘呢?」
仲齐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看着芙蓉说:「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您是今儿个兴致好,想来找人打哑谜吗?」芙蓉边说边矫情地按了按头上的玛瑙珠花。
仲齐说:「不是打哑谜,是想找你们当家的商量一件事。」
芙蓉有点疑惑,「我就是醉红楼的当家,您要找我商量什麽事?」
仲齐於是清清嗓子,正经八百的开始说:「这事说来话长,但也能长话短说。我本是隐居在秦望山的人,跟着紫胥上人潜心习道。前些日子,上人接到仙人指示,说是要他派人带盆山里养大的洁净菊花,放到临安城中屋顶最红,女人最多的一间屋子里。理由呢,是这屋子色泽朱红象徵纯阳,女人最多象徵纯阴,是临安城里阴阳最为协调,也是太和之气最旺盛的地方。此地若能再摆上一盆净养的菊花,就能帮我大宋朝再多添一点太平岁月!我这几天在城里转来转去,想来神旨里说的应该就是你们醉红楼了!」
「在我的这儿放盆菊花,大家就能多享点儿太平日子?这……」
芙蓉被仲齐的话唬住了,在一旁的保镖们也不知该斥责这大胡子满嘴胡诌,还是高兴他们醉红楼可以於家国有功。
仲齐见他的一番鬼扯收到了七成效果,便趁机再加把劲游说,「我知道陌生人要把什麽东西摆放到自个儿家里,总是心里有顾忌。这样吧,我跟上人学道数十年,对於看相占命说得上是略知一二。您收下这盆菊花,好让我跟师父交差,我就帮你们醉红楼的人算命,不收分文。您说我这提议可好?」
凡人十之八九都爱算命,芙蓉听到这大胡子发下如此豪语,便也高兴的说:「这位大爷,您怎麽称呼?」
「叫我仲齐便可。」
芙蓉勾住仲齐的手臂,笑着说:「仲齐先生,您可真是豪爽的人哪!咱们就这麽说定了,毕竟,谁不希望好日子可以长一点哪!您请进来,挑个吉祥的位子安置金菊,我马上叫姑娘们出来,让您看相算命。」
仲齐点点头,气定神闲的随芙蓉踏进醉红楼。芙蓉引他进到偏厅歇息後,就忙着到各厢房去散布免费算命的消息。
仲齐环顾着大厅的摆设装潢,暗自感到新奇。他当了千余年河神,却从来也没真正的进过青楼,今天他算是开眼界了。仲齐瞧着瞧着,当目光扫过一幅人物画时,心头冒出了几分怪异感,便迈步向它走去。
这画本身没什麽稀奇,就一般水平的工笔人物画。让他好奇的是画中的人物:一个身着白衣手执长戟的男子,站在布满芒草的峭壁上。这幅画还题有有两行娟秀的楷书,写着二行字:
寻寻觅觅,未继,梦萦有情;
芳芳斐斐,孤睽,花落无声。
「寻芳?」仲齐眯着眼念出题文的藏头词。他有点不解,为何会觉得画中的男子彷佛是个熟识。
到底是什麽人呢?仲齐又把人物画细细看了一遍,但还是想不起来。他见挂画下方的镂花乌木架有空格子,便把菊花摆了上去。
「你就在这儿待着吧!」他对那一副乐不可支、花苞全开的菊花低声叮咛,「别喝得太过份了,要是你醉倒在酒缸旁,还现出原形,会被人当垃圾丢掉的……」仲齐听到身後传来姑娘们的说笑声,便连忙闭上嘴巴,装出正在欣赏字画的样子。
「仲齐先生,您决定把菊花摆在那儿啦?」芙蓉拉高声音笑着说。
「是啊,这幅画有几分灵气,花摆这儿正好。」
芙蓉点头同意,「那幅画是我们的女乐师画的,待会儿她也会下来。哎,我把人都带来了,这就有劳您替我们解解迷津啦。」
仲齐温和的笑了笑,拉开椅子在方桌前坐下,开始履行他的诺言。
这些年纪轻轻就坠入风尘的姑娘们,十之七八都是天生薄命。仲齐看着她们的手相,不免心生同情,当下便尽量拣吉祥的说。例如有希望遇到意中人,能嫁人从良的;近期能走桃花运,名列临安城花名榜的;恩客会多给赏赐,发点小财的等等。若是不得以要说出不祥的部分,他也是轻轻带过。
姑娘们对於仲齐的铁口直断,啧啧称奇,不一会儿她们感兴趣的已经不是自己的命运,而是这位算命先生乃何许人也。仲齐迫於无奈,只好般弄说书先生的功力,把自己的来历、身世瞎掰一轮。
芙蓉注意到董芳还没下楼来,便吩咐身边的小丫鬟说:「铃花,去叫董姑娘过来,她应该已经唱完三楼的场子了。」
铃花应诺着,随即跑上楼去。她在三楼的回廊遇上了董芳。她背着琴,本来正打算走回後院歇息;铃花拉住了她,转告芙蓉的话。
这位名叫董芳的姑娘,年方十九,是醉红楼首屈一指的琴师。她生得玲珑娉婷,双颊白里透红,眸似明星,唇若含丹;正是典型的江南姑娘青春模样。董芳对算命一向没多大兴趣,只是芙蓉都差人来叫了,她也就随顺人意的跟着铃花走下楼去。
在偏厅中,芙蓉见董芳来了,便让她在仲齐旁边坐了下来。
「仲齐先生,她叫董芳,请您也帮她看相吧。就算算这孩子的姻缘,看她的如意郎君何时会出现。」她亲昵的揉了揉董芳的手。
「女老板,有你这样开青楼生意的,巴不得楼里的姑娘嫁出去?」仲齐笑问着。
斜坐在一旁大椅上的绿萍,酸溜溜的说:「先生您有所不知哪!董妹子是我们芙蓉姊的宝贝,她长的俏,又有才艺,到现在还是清清白白的小姐,跟我们卖笑又卖身的人不一样。」
董芳连忙说:「绿萍姊,我从没觉得我跟大家不一样……」
绿萍轻哼一声,「那是你觉得,我可不这麽认为。」
芙蓉白了绿萍一眼,「好了,别多嘴,听仲齐先生怎麽说吧。」
仲齐於是执起董芳的手,细观她的掌纹。这姑娘的手相有点不寻常,以她厚积的阴德来看,应该是颇有福报又长寿的人;但不知为何,却流落到青楼来。而且她的手相又隐藏有凶纹,竟像是二十一岁前可能会遇到丧命的大难。
仲齐想不透这层原因,便暗自打开第三眼观看董芳的前世。
他这一看又更纳闷的发现,这善心善德的小姑娘,一连几世都不甚长命,她宿世的命运,简直可以用「坎坷早逝」一言以蔽之!仲齐暗暗摇头,让视界跳到更先前的时空;忽然间,他倒抽了一口气。
他就说嘛!怪不得他会觉得那幅画中的男子眼熟!
仲齐指着身後的人物画问董芳说:「小姐,墙上那幅画是你的大作?」
「嗯,是……」董芳有点不情愿的回答。
仲齐又问:「你怎麽会想到要画这样的图?」
仲齐这麽一问,董芳的脸微泛起红晕,那幅画跟她的一个小秘密有关,她从没跟人说过。
「那只是我的一个梦……」她小小声的说。
仲齐追问:「什麽样的梦?」
「是一个虚幻荒谬的梦……只是梦而已,您就别问了吧。」董芳一直很不愿意对别人提起她的梦,生怕会被人嘲笑是小姑娘思春。
仲齐见董芳羞於开口,便呵呵笑了起来,倒也不再提画的事。他讲了几件董芳年幼遭逢的战乱和家变,让姑娘们信服;又简略的说董芳是带福气的人,谁收留她,谁家里就会兴旺。他这几句话,让芙蓉听得眉开眼笑。
「那她的姻缘呢?」芙蓉搂了搂董芳,转头问仲齐。
仲齐喝了口茶,笃定的说:「其实我不必多说,姻缘就快浮现了。对方的相貌和人品都是一流的,此人若开口提亲,姑娘就跟了他吧,不用多虑啦。」
仲齐这麽宣告後,董芳一时间就成了大家调侃的对象。有的说恭喜,有的说要给红包,有的甚至还讨起喜糖来,弄得董芳又羞又气。
「我们董姑娘若要出嫁,大家一定热热闹闹给她办个风光!」芙蓉开心的说。
仲齐看着脸红到耳根子的董芳,心里感到一丝忧虑。整件事涉及到天人和阿修罗的恩怨,他也是爱莫能助,这小姑娘的命运是祸是福,只能看这她的造化了。他站起身来向醉红楼的人道别。临走前还煞有介事的拜托芙蓉,有空时务必关照一下那盆菊花。
走出醉红楼後,仲齐信步来到附近的河畔,准备走水道回府。他回望了醉红楼一眼,再度想起挂画上的两行题文。
「寻芳,寻芳,寻找董芳。」仲齐喃喃的说:「放心吧,有鸡婆的金英在,他没几天就会找上门的。」
他於是拉拉衣袍,不着痕迹的没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