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七年过去了。
到此,战乱仍频,今日不复往昔,景物换了,人事也不再是当年的了,而那个人……还是没有回来。
我靠着替人浣衣的工钱,和一个名为「等待」的信念活下来。
在一次的因缘际会下,我偶遇了来到东南的蔺氏商队,被姊夫蔺如暄接入蔺家借住。
蔺如暄果如外面的人所言,温文儒雅,谈吐间透着一股文雅清和的气质,完全不像是个历经风雨的商人。
那年,季暔等了我三年,如今,轮到我了。
等他回来,换我待他好、待他温柔,就和他当初待我那般。
当初啊......
但,三年,一轮轮去了,仍旧是没有他的消息。
多少个夜晚是泪以洗面,我数不清,也不愿去数了。
我破坏了当初的信念。
我还是哭了,在季暔转身的那一刻,泪,便止不住了。
每当想起他,心里便好酸好痛!
一日又一日,我的泪,渐渐哭乾了。
一年又一年,没他的日子度日如年,我回去骆府好多次了,兵荒马乱之下,家里几乎被洗劫一空,只留下一些搬不走的家具和厚厚的灰尘,无人清理。
什麽都不同了,唯有梅园里,没有人来整理的梅,依旧顶着傲骨,在朔风里灿烂地笑着。
笑我的痴情,笑我无止境地等待。
「那......你那时候就知道我是你那个了?」
「哪个?」
他又假装不知道了!
「就......未婚妻嘛。」
季暔轻笑,似乎对「未婚妻」这个词很满意。
曾经的盈盈笑语,常时不时地在耳畔响起,把回忆从深深地潭里,勾起。
长安已经不是当年的长安了。
当年的太平盛世,俨然成了一个天下最可笑的传说。
我还是原来的骆潺潺,只是一切,都有那麽一点点不同了。
「怯!成天在我们大公子身边转呀转,我看她呀,根本居心叵测!」
「就是!勾引自己的姊夫,不要脸的下等货!我真为少夫人感到不值,怎麽会有这麽恶劣的妹妹呀!」一个婢女用力地踢了下水井旁的木桶,样子看起来忿忿不平,但终究只是看不惯我。
而她口中的「少夫人」便是我的姐姐──骆桢。
我和蔺如暄相当投缘,话题总是不间断,他是个很好的人,在蔺府,我唯一聊得来的人,应该也就只有他一人了,不过也因此,我招惹上了「狐狸精」这个子虚乌有的罪名。
这些得闲言杂语,听多,也就习惯了。
若是以前的我,大约会气冲冲地上前,找她们理论一番吧。
只是如今,我坚强了些,成熟了些,学会了隐藏自己。
过去我的一颦一笑皆是为了那人,如今他不在了,一切也都失去了意义。
现在的我,不哭,也不笑了。
我提着水桶平静走出,见那两个婢女挡在水井前,於是道:「你们挡到了。」
她们瞪大了眼,惊慌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身後的我,完全没料到我本人就在後头听着她们说话。
一个婢女急了,指着我骂道:「怎麽,我说错了吗?你不就是那个想高攀的贱人?别以为你是大公子带回来的人我就不敢对你怎样!」
「我并没有说什麽,要怎麽在背後讨别人是你们的自由。」言毕,我抬眸,出奇冷静的眼对上婢女,接着缓缓问道:「还有,想对我怎麽样?」
那婢女显然被我吓了一跳,她眼神慌乱,心虚地瞥向一旁,然後恼羞地拉起了另一个婢女的手。
「我、我......哼,柒茵,咱们走!」她一个踱步,走前还不忘瞪我一眼。
平时,我不说话,有的人说我娴静,有的人说我故作姿态,这些我都是知道的。
但,并不代表我甘於承受。
很多人的态度都变了,像大娘,她不再似以前在骆府时那般地待我热络,只是以眼神淡淡地疏离着我。好几次,我亲眼见到一些奴仆在她面前说我的不是,她也只是面无表情,默不作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爹不在,她露出了本性,还是在蔺府她无法作主,她和我,多了层看不见,但感觉得到的距离。
这也像姐,虽说她本就是文静之人,在骆府时就没和我有太多话,但那时的她,给人的感觉是很平易近人的,对我,也总是默默地关心着。但现在,不晓得姐是不是听多了我和蔺如暄的谣言,她待我,虽不会刻意为难,但,也渐行渐远。
恨过、哭过,但都过了,我现在所能做的,只有待风雨停歇的那一瞬。
在木桶上紧了粗绳,我让它循着井壁慢慢下降,欲挑桶水上来。
过去我总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来就不晓得挑桶水居然如此费事,又更何况,是一大桶洗澡水了。
我在蔺家被礼遇的地位,仅止於蔺如暄面前而已。
他们唤我「二小姐」,只因我是他们大公子带回来的人,只因我是他们少夫人的妹妹,背地里有多少的不甘,我心里都是有数的。也不知道为什麽,我感觉蔺夫人很不喜欢我,有时她会为难我,要我干些男人做的粗活,而如今,蔺老爷卧病在床,蔺如暄又带着商队出去了,这个家,自然由她作主,要针对我,我也不能说什麽。
轻叹了口气,我用力地把装满水的木桶从井中拉起。
手心长满了厚茧又奈何?在别人的地盘里,就要安分些。
提起木桶,我让它微微倾斜,把里头的水倒另一个大桶子里。
淅沥哗啦......
我把木桶调成了一个固定的位置,使水声响成最大。
绑绳,放桶,拉水,重复着这样的动作,一遍又一遍。
淅沥哗啦......
耳畔恍若只有浩大的水声,心事彷佛全被隔绝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即使只有一刹那。
淅沥哗啦......
「不过是倒个水,你是要拖多久?」
身後突然传来了一个不耐烦的人声,我回首,只见假山旁的石板椅上,躺了一个男人,胸前衣襟微微敞开,露出了一点结实的胸膛,姿态慵懒,一双细长的桃花眼正盯着我。
「从方才喊人吵架到现在,奴才,你总共吵醒我两次了。」
男人用手肘撑起身子,缓缓在石板椅上坐下,桀敖不驯的眼仍旧是直勾勾地盯着我。
「大白天的,你不回房里睡,躺在这还怪别人吵着你了?」我也静静地看着他。
「大白天的,外头鸟语花香,景致正好,少爷我爱睡哪便睡哪,你管得着?」他反问。
「你是蔺阡凌?」
蔺府里,只有两个人足以自称少爷,一是蔺如暄,但我认识他,而且他为人和气,也不会用到如此傲气的字眼自称,那,便只剩下另一个人了。
那个人,便是其弟蔺阡凌。
蔺阡凌在蔺府中很没地位,和我一样,博得「二公子」的称呼和我的「二小姐」性质雷同,皆只是徒有虚名。
他的事我听说过不少,据说他是蔺老爷在外的私生子,其母是蔺老爷在外头时经商时遇见的一名艺妓,後因艺妓过世了,蔺老爷心疼他没人照顾,便把他带回了蔺府。
而蔺夫人很不喜欢这私生子,待他极为刻薄,习惯被冷落後,蔺阡凌也接受了自己在蔺府并不受到欢迎的事实,於是他开始颓废自我,在外头闹事、上酒家,反正他家有钱,别人也不能拿他怎样,总而言之,他是个十分严重的问题人物。
「是又怎样?」他不悦地翻了个白眼,似是觉得我直呼他的名字,和其他人一样瞧不起他。
「那麽方才不好意思了,直呼二公子名讳。」我低下头,真心和他道歉,毕竟,没有人喜欢被别人异样的眼光看待。
然而他又是误会,脸色一变,随後一步上前,修长的指箝住了我的下巴。
「现在说这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是在讽刺我?」
「二公子多心了。」
「怯!」他怒不可遏,瞪大了眼,反手,朝我肩头一推,那力道之大,我冷不防倒退了几步,最终跌坐在地。
他拂袖而去,留了一个令人不知所措的背影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