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我带着陈雨霏、彦廷、阿东一早搭车来到位於宁静乡村中的护校。彦廷和阿东知道我担心突如其来的状况,便义不容辞跟着来。
「这间学校设有生命事业关怀科。今天我们要和一群十七岁的专科生,一起进行一个特殊的死亡体验。」
「你怎麽办到的?能让我们可以一起参加体验?」陈雨霏问。
「有时候,请家人出马还是很有用的。」我得意的笑着。
我内心默默祈祷陈雨霏不要再发生任何状况。上次和她在殡仪馆道别後,我写了电子邮件告诉她体验活动的内容,当她的回覆写着「OK」时,悬着的心才安然放下。
进到护校後,该科的主任领着我们一起上课。一群学生吱吱喳喳的,兴奋地讨论活动内容。我们和他们一样穿上全白的寿衣,一起坐在教室里看纪录片。
「请大家想像,这是你生前最後一小时。」主任一说此话,所有人都沉静下来。
接着,我们每个人进到一间摆满桌子的教室,每张桌子都有隔间。「待会每个人会领到一张纸,请每人写下你的遗言。」
陈雨霏就坐在我的隔壁,此时教室气氛凝重,没人再嘻笑。我竖着耳朵注意隔壁的声响,还好陈雨霏只问了我某个字该怎麽写。
我们写好後,要到一间死亡体验教室。途中,我问身旁的彦廷:
「你写什麽?」
「我希望我死後可以用植葬,比较环保,也不用花大钱。」
植葬是将骨灰埋在树下面,近几年开始流行,的确很符合彦廷的个性。
「我写希望我的遗产全数捐给慈善基金,相信我的下一代可以谅解我,他们无法得到我大多数的财产。」我说。
「很好,很有爱心,比尔‧盖兹也是这麽做。」
「有没有人想知道我写什麽?」阿东在我们身後轻喊着,「我可能会生一打小孩,我会告诉他们遗产已经分好,千万不能为遗产的事吵架…….」
「如果辰芸嫁给他,只能当老妈子未免太辛苦了!女人也会有自己的梦想啊!」彦廷说。
「还是少生一点,万一生的是男孩,像老爸处处留情,那就惨了!」我说。
陈雨霏走在我前面,我瞧着她的後脑勺,好奇她究竟写了什麽?
大家鱼贯地走进「灵终关怀教室」,我事先就知道里面的陈设,但亲眼看到时,还是很震撼。
偌大的空间中,木板地下面是棺材,待会所有人会躺进棺材内。室内光线刻意调成只有微微弱光,像是走进人生最後一哩路的幽暗中。潜藏的棺材无声的镇慑住所有人,就是我们将要躺进去的地方。
「待会当你入棺前,请和你身边的人道别。」在主任指示下,所有人纷纷向身边的人拥抱、握手。我当然不敢随便乱握陈雨霏的手,倒是她先对我淡然一笑,对我说:
「棺材里有些黑,你会不会怕到哭?还可以反悔喔!」
「我会很镇定的。」
「你想尖叫没关系,我已经听过了!」
「……」
「请入棺。」所有人站在一个个棺材前,每个人表情无不肃穆沉静,我用眼角余光看着陈雨霏,看来她在殡仪馆打工的历练,让她在棺材前仍旧淡定,我的担心或许是多余的。
等我们抬起棺材盖,进到里面,先是坐在里面一会儿。此时,一位女同学在引导之下,分享了自己的遗言。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我感觉光线又更昏暗了。
等我们躺好,一位工作人员,替我们进行入棺仪式。他用槌子重击在每个棺材上,象徵封棺的动作。棺材中间有块透明的玻璃,我们仍旧可以看到外面。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赶紧拿出预先藏着的迷你手电筒。每秒钟像是一世纪这麽久,我祈祷工作人员宣布活动快结束。
有个画面倏地闪进脑海。一个回忆在唤着我,似乎很久很久以前,类似的场景也发生过……不过,画面像故障的电视萤幕,依旧一片模糊。
终於,我们可以从棺材中起来了。同学们纷纷抱着彼此,有人掉下泪,说自己以後一定会更关心朋友,有的人则是紧紧抓住某人的手,拚命地道歉......。
我笑着看眼前场景,真该带老弟来的。这个地方能释放某种情感能量,让冷漠的心可以冲破坚固顽强的心门,倾诉出心内脆弱却真实的想法,不用再戴着面具假装自己。
阿东一会抱着我,又抱住彦廷。他不顾我的白眼,还问陈雨霏要不要让他拥抱,陈雨霏笑着警告阿东,若他真的行动,她绝对会去向辰芸告密的。
主任意外的邀请我们参与活动後的课程讨论,他特别要请陈雨霏分享担任大体化妆师的心得,而她答应了。
我们回到原先看影片的大教室,主任一一介绍我们,当然,我被介绍到时,爷爷的着作再次被提起。
「这四位同学相信都是**大学心理系很优秀的同学。有位同学目前在殡仪馆担任大体化妆师,我们请陈雨霏同学来和我们谈一谈,她为何敢去从事一般人不敢做的工作。」
陈雨霏接过麦克风,从容的侃侃而谈。或许是我多心,在她要说话前,她朝我这里投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光。
「在我十五岁时,父亲因为肝癌的折磨,面容渐渐消瘦暗沉。当他过世後,我很讶异躺在冰柜中的爸爸,先前的蜡黄肤色不见了。长辈说,有位大体化妆师替爸爸上了妆。我注视了好久,心里默默谢着化妆师,把爸爸的脸变好看了。想来,这或许是从事这份工作的契机。」
台下已经有位同学赶紧用手拭去泪痕。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停顿了好几秒,眼光飘忽了一会,再镇定的说:
「在我大二时,一位好朋友不幸意外过世。」陈雨霏说到此,我心紧紧愀住,紧张的看了彦廷,他轻声说要我别担心。
「我失去这位好朋友,非常难过。他过世前一天,我和他吵架,在刚刚的遗书中,我写了这辈子做错的所有事,包括对天上的他说道歉。」
我听了心陡然一沉,「那个人」在她心中,显然占据了永恒的位置。
余立航在陈雨霏心中,占据什麽样的位子吗?同系的学长?朋友?还是人生过客?
「有一天,我搭公车时,竟然睡过头。结果我在市立殡仪馆站下车。当时因为尿急,便去了殡仪馆里面的厕所。没多久後,我在网路上看到殡仪馆徵人的广告,突然忆起那次偶发的事件,心想或许是上天的安排。所以,便去应徵当化妆师。」
「很多人视这份工作为禁忌。但是,我把做这份工作是个善事,希望自己藉由能多做好事,能弥补和朋友吵架所犯下的错。」
台下已经有人在啜泣,纷纷传递卫生纸。
「转眼间,我服务的顾客已经快破百了。我想在天上的他,应该会原谅我,没有去见他最後一面了吧!」
在大家红着眼、为她鼓掌中,为今天的体验活动画上句点。
「再来一次吧!」
「什麽?」
搭车回程後,我送陈雨霏步行回女生宿舍。一路上我们都没说什麽,在道别前她却说了这句摸不着边际的话。
「最近报告一堆,我又要打工,没空设计死亡体验活动。你反正也很闲,就当作是替我规划,邀请我参加吧!」
她的嘴角弧度上扬,双手放在背後,左脚脚ㄚ子抬起,在空中来回踢着。
「我没有很闲啊!」我低声说。
心痛如针,戳痛我神经最脆弱的部份,但我仍笑着答应她。看来回忆男友的体验活动,真的对她很重要。
寻找死神的少女,其实在寻找死去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