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就像是给拢着一层纱,迷蒙着感官,似真似假,谁也说不透。
直到清晨的阳光从苏翩鸿昨晚忘记合起的窗口透入洒落在他的脸庞,一双眼眸重新清晰望入景物他也不知道到底那好似在耳边响起的声音是梦亦或者是现实。
但不可不说的是,後母的叫骂声倒是真真实实的每日必然响起。
「怎的,都什麽时候了,大少爷还不起?」
苏翩鸿看了眼床脚,衣衫仍在,皱皱的一团被他扔在地上看起来很是可怜……也看起来和昨晚一模一样。
用床边时常备着的水盆稍作整理,苏翩鸿很快就把之前想着的事扔到脑後,如往日般推开房门,先映入眼帘的是後母那张带着厌弃神情的脸,在阳光下那紧绷起的脸庞细纹可见。
说不得有些好笑,今日乍见这张脸居然让他有种安下心的感觉。
後母见苏翩鸿直盯着她脸色很是难看,一个甩手就把手上抱着的衣服往苏翩鸿身上一砸,「瞧什麽?你瞧我倒不如好好闻闻你昨儿个洗的衣服,怎生的一股子臭味?」
闻言,苏翩鸿愣愣的将衣服往自己鼻尖一靠,果然如後母所言衣服冒出一阵闷闷的异味,是那种没将衣服晾起来、还泛着湿就硬是裹成一团收起时会有的味道。
苏翩鸿抓抓头,难道自己昨晚还是太晚晾了麽……
闷头把自己来不及好好接住而在地上散落的衣服重新捡起,苏翩鸿难得开口回应了後母一声,「……对不住,我现在立刻就去再洗一次。」
後母被他突然的回话一滞倒也再骂不出什麽来,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就算罢休,苏翩鸿见後母似乎没要再交代什麽也不禁松了口气,忙赶着带起洗衣服要用的东西就往河边赶去。
急忙上前的他没注意到後母在他离去後猛然绽放的笑脸,在清晨的阳光下倒显得有些过份的夺目。
***
素日里婆婆妈妈都是在午膳後才会到溪边洗涤衣物,今日苏翩鸿赶早了些加之习惯性地走在不起眼的小路倒是让他觉得幸运的没遇上那些总爱指着他说三道四的妇人们。
无意识走到了昨日找到的隐蔽角落,苏翩鸿弯下身子把衣篓子搁在一旁的石头上,这时突然悲鸣起来的肚子让他想起来今天可忘了准备食物……回家定然是又会讨一顿骂,更惨的是苏爹的家法指不定会在後母的一哭二闹下也给请出来。
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苏翩鸿手脚麻利的把篓子里的衣服浸入水中,正要拿起木板一道甜腻的嗓音就进入他的耳中,让他不由得一惊,回头一见果然是秦紫鸢。
抬头望向天色,苏翩鸿脸色愕然之色渐深,「小鸢儿你这时候怎麽在这?」
眼下还是清晨,和徐温暖的日光还没变烈,彼时的现在应该正是寻常人家吃早膳的时候,怎麽紫鸢会出现在这里?
女孩嘿嘿的笑了笑,小小的脸上爬上了一抹红意,「我是来给翩鸿哥哥送东西的。」
「……送……东西?」
苏翩鸿疑惑的表情十分明显,秦紫鸢瞧见了便解释起来,「可不是呢!昨儿个哥哥你身体这麽热我想许是身体有些上火,这不今天我就从家里勺些降火的青草茶出来……哥哥可喜欢?」
女孩的关怀带着暖意,让苏翩鸿立时收起脸上的困惑,眼一垂便带出一丝歉意,「喜欢!哥哥自然是喜欢的紧,方才只是有些惊讶小鸢儿这般早就出现在这才会那样,小鸢儿可千万别怪罪。」
格格的笑声银铃似的清脆响亮,让苏翩鸿心中的疑虑尽数散去,只剩下被人关怀後心口莫名的喜悦。
从女孩手中的食篮里拿出一壶装的满满的青草茶,苏翩鸿探头往食篮里一看却发现里头已然没有其他东西。
犹豫片刻,苏翩鸿终究还是问了声:「小鸢儿你……可是忘了拿杯子?」
「耶?」秦紫鸢闻言有些哑然,还拿起空空的篮子摇了摇,这一摇除了女孩扣着竹篮子所磨擦出的声音外再无其他,女孩显是有些腆然,「怕是不小心给落下了。」
「无妨……」苏翩鸿出声安抚了句,有些犹豫的撇了眼茶壶,他是不在意直接以茶壶就口,可如此後实在不宜让秦紫鸢一个女孩家家喝自己喝过的茶水……
就在苏翩鸿苦思之际秦紫鸢又是一笑,小手一推就把茶壶推到了他的嘴边,「哥哥就自个喝吧,这茶我喝的可多了,可不缺这一次!」
听到秦紫鸢这样说,苏翩鸿倒也不纠结,茶壶一提就喝了一大口,入喉的青草茶带着微微的苦涩,让他不禁蹙起眉。
那让他不喜的茶味在口中飘荡,苏翩鸿连忙咽下不敢让茶水在口中多加停留,放下茶壶,苏翩鸿正要问今儿个的青草茶怎生的味道有些奇怪就看见秦紫鸢咬着自己的下唇,几个踱步便离自己远远的。
一股不好的预感闪逝在他心头被他强自压下,苏翩鸿嘴角强牵起一道笑,温声问道,「小鸢儿怎麽了?」
秦紫鸢胀红着脸,唇瓣不自觉的颤了颤,一句话也给说的磕磕绊绊,「娘亲说你这样会害着我的,我、我……还不想死,所以……」
所以?
还不等苏翩鸿问出口,就见秦紫鸢的爹娘及自个的爹及後母从一旁的石壁後冒出,他们脸上若有似无的厌恶及浅浅的怜悯让他很是不安。
苏翩鸿一个激灵就想转身逃开这里,可当他想要站起来时却发现手脚一点力都施不上,软软的垂在那里只能任人摆布。
许是他惊恐的面容太过明显,後母见着便一个轻笑把事由说的乾净……
那村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密林他原以为是因为深处有凶兽村人才不敢靠近,现下他才明白他从来都只是误会。
小时候还未懂事母亲便去世,懂事後後母进门想拐着他去那采药挣钱便无人与他说清楚,那密林之所以生人勿近是因为去过那里的人也不知为何常常会染上一种病,那病药石罔救,病人先是筋脉会有所改变寒暑不惧,後是全身泛出黑气污垢,最後浑身异臭无法消去。
这病者生活无碍却一身异状,如此异状让村人认定这定然是因为此人触怒上天之兆,往後见着患病知人便是会强制驱逐……
那日回家後,左想右想还是觉得不对劲的秦紫鸢还是憋不住向自己娘亲说了这事,他娘亲虽恼怒自己女儿竟和苏翩鸿走的近却也知事有轻重,便连夜去同苏翩鸿的爹及後母说了这事。
要是苏翩鸿这样给病死了他们可就麻烦了,这样想着後母便扯着睡意朦胧还未清醒的苏爹去请了村里唯一的大夫给苏翩鸿瞧瞧,怎知这一瞧便给瞧出了大事。
居然从密林里带出了病!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家出了个天谴者,後母千说万念终是把苏爹给劝下来,便计画着让苏翩鸿「意外死於」河中。
去报信的秦母想着既然来了就看完状况再走便没离开,怎麽知道撞上这事?被拖进这事里的秦母左想右想,要让苏翩鸿好似自个去洗衣服,毫无挣扎的摔进水里淹死……这事说不得可得她的女儿出手才行。
於是,几人盘算下来後便有了今早的一幕,以及……那壶加料的青草茶。
瞪大眼,苏翩红的眼瞳深处一股不可遏止的苦涩蔓延而出,化作一滴滴透明的泪水从眼眶漫出,「你们大可把我赶出家门,何以一定要置我於死地?」
「住口!」注意到苏爹脸庞微乎其微的一抽,後母连忙一声厉喝,「假若不把你这天谴者祭於天神指不定我们也会被你牵连遭遇天谴,我也就罢了,难道你想看见你爹和你弟也给天厌弃?」
「哈哈哈哈哈!」
少年沙哑乾竭的笑声漫着无边的苍凉,那深邃扫过众人的眼让人不敢直视,「说的这般好听,只不过是在为自己打算罢了。」
倒在地上,苏翩鸿的眼不知何时一片通红,血丝交杂出莫名的凄厉,「既然生下我,就不该任意放弃我;既然选择给我温暖,就不该在最後硬生生打碎我的梦……」
少年目光飘忽,声音低回的像是在自言自语,虽没有指着谁说这段话,可听着的苏爹及秦紫鸢却是全身一紧。
「……也罢,我不恨也不怨你们。」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似乎有些无法理解少年低喃的话语,此情此景,居然不怨?
石头上,苏翩鸿嘴角怪异的杨起一个笑容,一字一句,他说得清晰,「恨与怨都只会出现在刻在心中的人身上……而你们,当得起我这样的情绪麽?」
「可有可无的存在……便弃了……也好……不是麽?」
听到昨晚出自自己口中的话从苏翩鸿口中说出,苏爹和後母脸上不禁一白,没想到那时苏翩鸿竟然没有完全睡着!
看到两人忽白的脸苏翩鸿轻嘲的笑了几声,垂下的眼眸再瞪大时已然看不出彼时的凄厉,而是空茫一片的黑。
「记着,不是你们弃了我,而是我,不要你们了。」
少年的瞳有如明镜,一个接一个看过去,或惊或惧的面容仅仅映在上头,却勾不起他的半丝波动,直至最後,那眼停在秦紫鸢身上。
看着女孩,他才轻轻的说,「如此的温暖,如此的世界,不要,也罢。」
还没等张开嘴的女孩说出她想说的话,苏翩鸿便一个奋力转动身躯把自己整个人摔进河中,深深的河水奔腾搅动带走了少年的身影,只留下少年那双毫无情绪失去焦距的眼还牢牢刻划在几人的心中。
像是诅咒,无法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