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聊了薇诺娜瑞德其他的电影,侍者走来,他们连菜单都还没看。
「你想吃什麽?」他问。
「都可以,我不常吃法国菜,你说呢?」
「你问对人了,我在法国住了三年。」
「真的?你去法国干什麽?」
「学画。」
「学画?」
「学油画。」
徐凯很熟练地点了前菜和主菜,配合很好的红酒。
她就从油画开始认识徐凯。他高职美工科毕业,到技术学院学设计,学了两年後休学,去当兵,当完兵跑到法国,学法文和油画。回来後做过好几份工作,摆地摊、卖保险、网路公司、广告公司。
一开始静惠用力地在听:点头、微笑、瞬间睁大眼睛,夸张自己的惊讶表情。但看着徐凯丰富的手势,听到他戏剧化的声音和与她全然不同的经历,她慢慢放松下来。像是穿着睡衣上网,没有目的没有紧张。她撑着头,手挤出脸颊的肉。她喝了一点酒,感觉自己在酒瓶中游。
「法国真的那麽好玩?」
「当然罗,改天我带你去。」
你带我去?静惠想,好快啊!
「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带你去巴黎,去罗浮宫,去卡缪写作的咖啡厅。我带你去史特拉斯堡,再带你去德国。事实上整个欧洲你都该去!你去过欧洲吗?」
她摇头。
「我带你去芬兰,去『列宁格勒牛仔』的pub。」
「列宁格勒不是在俄国?」
「小姐,『列宁格勒牛仔』是芬兰的一个摇滚乐团,团员的头发都梳成像鸡冠,你不是喜欢看电影吗?还有一部电影是拍他们呢!」
「我没看过。」
「没关系,我可以带你去『列宁格勒牛仔』的pub。然後,然後我们去瑞典,我带你去看瑞典的皇宫……」
「皇宫进得去吗?」
「中国人不是说『民贵君轻』吗?瑞典是最好的例子。他们的皇宫,还不如我们的台北市立图书馆。」
「真的?」
「他们国王整天骑着脚踏车在街上跑来跑去,好像是送报的。」
「真有趣,我好想去。」
「那你要对我好一点。」
「我请你吃饭。」
「这不行,这传出去会让别人笑话,哪有人第一次约会让女方出钱的?」
他把这当做第一次约会呢!
「好吧,反正你蛮有钱的。」
「我?我才穷呢!」
「穷你还能穿名牌?还能在法国住三年?我想留学,存了四年才去成。」
「打工耶,小姐,我那时多苦啊,每天在餐厅洗盘子,其他做过事都不提了。」
「其他做过什麽事?」
「比如说采葡萄。」
「采葡萄能赚钱?」
「当然。法国人做酒,你看要多少葡萄?我采到两条手臂都是刮痕,你看……」他拉开衬衫袖子,果然一条条紫色细纹,「我采葡萄采到背痛,到今天都还没好。」
「真的?我也有背痛。」
「你是怎麽搞的?」
「我在美国念书的时候,买了一张很便宜很烂的沙发,每次坐,整个人就往下、往前面陷,姿势很糟糕。坐了一年,有一天早上起来,背痛得不得了,一转头就痛。我看遍名医都看不好,有一个中医告诉我,我痛的地方是在『膏肓』――」
「在哪里?」
「『膏肓』!『病入膏肓』的『膏肓』!」
「天啊,那你比较伟大,来来来,喝杯水。」
他拿起水来喂她,她的嘴在杯子里笑,溅起许多汽泡。
「你病入膏肓,那今天可以点牛排,我请客,你想多点一份带回家也没问题。」
「就这样而已吗?」
「还有……你可以尝这里每一样甜点――」
「不是要多点啦!我是说你在法国还做过什麽其他的事?」
「唉,其他的,都是一些琐碎的事,不提也罢……」
「说一说嘛!」
「还有……」他故做不屑,「我演过电影。」
「你什麽?」
「我演过电影。」
「真的?哪一部?」
「《枕边书》你有没有看过?」
「喔――邬君梅演的,我好喜欢她,她气质好好。」
「我好爱你!你是我认识的人之中第一个听过这部电影的人。」
「你演什麽?」
「我演一个侍者。」
「喔……」
「嘿,你可别瞧不起,就算侍者也是从两百多个人里面挑出来的。」
「我没有瞧不起,我觉得很棒,我一定会去租来再看一遍。」
「不过你只能看到我的背影,我的台词都被剪掉了。」
「怎麽会这样?」
「唉,演艺生涯……」他夸张地感叹。
「那你告诉我你的台词是什麽?我看的时候可以想像。」
「我也不记得了,好像是跟邬君梅说,『你要点什麽』之类的……」
静惠笑,像邬君梅一样有气质。
「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你的工作到底在干嘛?」
「我在银行负责买卖美金。」
「帮谁买?」
「帮公司客户啊。客户要买卖美金,会跟我们业务部门的人联络,业务的同事再告诉我客户的需求。」
「我听不懂,举例来说,你的一天大概是怎麽样?」
「我八点进公司,看一下路透社、美联社的新闻,翻一翻总公司传来的报告。九点开盘後,把今天美金和台币的汇率报给各分行。然後开始交易,业务人员告诉我客户要什麽,好比说,买5支美金,1支就是100万,卖10支美金,在877买,884卖之类的――」
「什麽是877?」
「喔,32.877,是美金的汇率。」
「我喜欢你讲行话,你讲行话时乱性感的!」
静惠笑了,「整个早上我都在看电脑,电脑上会一直出现最低的卖价,和最高的买价,如果价钱好,我就打电话到交易所去成交……」
「你们的电脑是不是电影里面看到的那种,密密麻麻的……」
「我面前有三个萤幕,一台用来看价格的,一台是交易系统,一台用来做一般的PC。」
「所以我以後送E-mail给你约你吃午餐,你未必会看到,因为你忙着看另外两台……」
他不断的暗示让静惠讲得更快,「没错,九点到十二点,我就一直盯着这三台电脑看,注意有没有人『送E-mail给我约我吃午餐』。」
他被逗笑,她继续,「然後下午两点到四点,重复同样的工作。」
「这麽好,四点就下班了!」
「没有,四点是市场结束,我还得结清部位,算一算我今天到底赚了多少,赔了多少……」
「怎麽还会有赚赔?」
「当然啊,你买的时候一个价钱,卖的时候就变了,中间差额,就是你的赚赔。」
「所以你是拿客户的钱在赌钱?」
「其实是拿我们公司的钱在赌。」
「你知道吗,」徐凯交换翘起的腿,「从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有这个感觉。你外表很压抑,其实是个赌徒。你在银行做事,听起来很乏味,结果你是几千万几千万美金在玩。」
「你觉得我很压抑吗?」静惠噘起嘴。
「你是我见过最压抑的人!」
「不会吧……」她一口喝掉整杯红酒,向徐凯展示空杯,然後宣示性地说:「我怎麽会很压抑?」
她骄傲地放下杯子。她这麽会这样?她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很活泼,很好问,很炫耀,很小女生。她从来不是这样的!看看表,现在已经9点,她已经32岁了啊,怎麽还会这样?
「你几岁了?」徐凯问。
「32……你呢?」
「真巧,我也32,你结婚了没有?」
「什麽?」
徐凯再问一次:「你结婚了没有?」
「当然没有……」静惠苦笑,「你怎麽会问这个问题?」
「只是一种感觉。因为你很压抑,所以你有一种稳重,妈妈才有的稳重。」
「这是赞美吗?」
「当然是赞美!」徐凯认真地说,「很多女人到了八十岁还是没有这种稳重。」
静惠坐正,微笑,「我还没有结婚,」她停顿,「结婚的话我怎麽可能和你在这里?」
「我们也没干什麽?只是吃饭而已。」
这句话似乎把先前的重重暗示一笔勾销,听起来很扫兴。
但她没有多想。她只是放松,享受跟一个好看的男孩子晚餐。
晚餐中徐凯电话很多,手机不停地响。他接起来,一直说「我再打给你」,她觉得被重视,有独占性。
晚餐结束,徐凯请客。走到餐厅外,静惠不知该说什麽。她已经很久没有约会,忘记了约会的步骤。
「我们去走一走。」他说。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