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濬坐在榻上，见她进来，摒去诸人，待她见礼。灯火满殿，只是黑夜到底不如白昼灿亮，偌大的宫殿是柔和的澄光，却也有一丝不明的晦暗。不仅是她，便是日日处於这深宫中的皇帝，也有同感。
他柔声赐她平身，她即俐落起身，不像宫中贵人嫋嫋扭捏，当她浅浅一笑时，满室增辉，耀人眼目。
「今日茶宴，朕本不知太后要你前来。」
含香有些诧异，料不到皇帝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为此事分说。
「臣女能得贵嫔娘娘一杯水丹青，实是求而不得。」
陈濬看了她半响不出声，含香被看得满是不自在，微微低头。
「朕知道，在这宫中，诸事不由己，步步难行，是麽?」
含香只当这是皇帝自言自语的感悟，自不能应的。
「一天下来怕是你茶也饮得许多，朕就不赐茶了。」
这般温柔语调，善体人意，又带有些许幽默，陈濬适才的感伤似乎未存在过，已恢复了常态，逗得含香忍不住回视於他，笑了一笑。「谢陛下。不知陛下唤臣女来，有何事？」
陈濬看了看她，目光澄净，直接了然问道：「我朝有南北二琴圣，自二圣殒後，邵小姐的琴艺在荳蔻年华间也是独树一格的，只今日那曲〈君子偕老〉空山清悬势，你如何习得的？」
含香面色一窒，回视陈濬，难得一见俏脸有些惊慌。陈濬很有耐心，只静静等她收敛心神，等她开口。
「臣女不敢欺君，概因家母擅琴……师承北圣。」
陈濬闻言，轻喟一声。似是松了口气，又是沉重无比。「令慈可是姓吴？」
「回陛下，是。」含香不假思索回，突然又感到惊讶。「您怎麽……」
「沈……沈庶人有两名弟子，其中一人乃南业吴家大小姐，另一人便是朕，只朕与令慈无缘相见罢了。」
听到陈濬称「沈庶人」三个字，含香只眉头轻轻一动，眼神甚至毫无变化，只是带着点胆颤心惊的语气，柔声劝慰。「既然沈庶人为罪人，还望陛下莫伤神。」
「罪人？」陈濬笑了一笑，仍是那样的温润如玉，唯有近在身侧的她，感觉到一丝苦涩。「是了，确实是朕判了抄家满门的大罪。」
不明白陈濬因何如此失落，她却是心有不忍。「陛下仁慈，可是忆起昔日师恩？」
沈桐叛国通敌，以大罪抄斩，含香竟敢明说罪人对皇帝有「师恩」，这话可谓大逆不道。见她脸色一白，恐自知失言，但又为着宽慰他，也敢说了出来，倒是真心实意。陈濬不由得内心大慰，只觉得原来那不得不吞下肚的苦滋味，终是有人理解，有人怜惜。这感觉就像荒漠甘泉，教他一时之间激奋不已，难以言喻。
初见她时，因她琴艺出众而有几分心折；再见时，因她气度容颜而多了几分心意；现下，因她一颗心玲珑剔透而心服……
「在这深宫，不仅仅是你，朕也未尝不是寸步难行。你莫怕，这里是朕的宫室，若还有什麽话都尽管直说便是。」他竟去握着她手，很轻，怕吓着了她。
含香脸颊粉红，只敢垂首看那握着她的那双指节分明、修长美丽的手，那双掌握千千万万人生杀大权的手。
「陛下龙姿凤采、英明睿智，乃是天下仰望之英主。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陛下深明此义，故而深思熟虑，故而寸步难行。」
这话赞得高明，赞得舒心，赞得善解人意。陈濬更是如痴如醉，引为知己。「若非今时与小姐一谈，又如何能知小姐聪慧如此？也难怪太后这般看重你。」
「陛下谬赞。」含香仍是羞涩不已，想将手从他手掌中抽回，却被他反而紧紧一握不放。
「朕心悦你，你可愿为我妻？」
帝王之妻，唯有皇后。
含香大惊，不敢置信，只睁着那漂亮大眼直视着他。「臣女……仅是四品将军府之女。」
陈濬神色一黯，道：「那位子是不能有人的，朕仅能委屈你居贵妃位，可在朕心中，你便是吾妻。」
不能有人？含香不解，只看着他，见他神色温柔，只怯怯问道：「臣女何德何能居此高位，只是陛下说的是……？」
陈濬却是不答，只温柔地轻抚她的头。含香察言观色，知道是陈濬一时情乱多言，也不好再问，只又突然想到一事，又问道：「陛下，臣女有一事不解，为何陛下也称太后？」不是应称母后吗？
陈濬倒料不到她要问这个，也不避讳，回道：「太后非朕生母，也非嫡后，朕这麽多年来也叫习惯了。你这麽问，莫非外人有所议论？你……是否以为有所不妥？」
含香连连摇头。「太后仁慈，陛下孝顺，天下皆知，何有议论？只是臣女多嘴一问。敬太后是养恩，尊生母是生恩，所谓人伦，莫过如是，陛下之心意实乃至情至圣。」话毕，轻轻抽回了手，敛身行礼，「臣女担搁已久，恐使陛下遭来言论，先行告退，还望陛下恕罪。」
她仍是待选秀女之身，却与皇帝独处时久，莫说御史之言，传到太后那里也是不妥，且今日这一遭在这後宫之中也不知有多少耳目盯着。因太后青睐，她已是出尽风头，再不走可不知道要面对多少明枪暗箭。面对面大打一架她才无惧，就怕这些女人阴私手段。
其实正如楼萱之前所言，选秀什麽的不过就是形式罢了，多的是自荐枕席、一夜君恩即飞上枝头成凤凰，在这时代谁还谨守那分际？何况陈朝男女之风如此开放，倒显得含香此举珍贵了，值得敬重。
只是失去她的温度，望着她离去背影，陈濬仍是怆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