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夜色很好,好的夜色意义就跟好的白天一样,吃饱人懒想睡觉,但可能今天白天我老太太睡午觉多睡了点,半夜不知怎麽竟然转醒过来,看着床顶发呆。外头紫纱屏旁还点着一盏灯火,今晚守夜的是夏荷,正靠着烛火边打盹,我怕等等她太靠近烛火烧到自己的浏海,偷偷摸摸走过去,替她吹熄。
这会儿无事可做,又睡不着,人说散步有益身心健康,我老太太不落人後,决定也跟个潮流。
时以入秋,有些敏感的花木们叶片抢先转黄,这我老太太就不懂,花可以早开,怎麽叶也可以早黄,难道这些植物没听过明日黄花这句话吗?我对着一棵榄仁树嘀嘀咕咕半天,告诫它明年不可以这麽早黄才走开。
天上是满月,就不懂为什麽动不动就满月,我老太太总是弄不懂这些历法,以前一堆人写情书给老太太我,上头都写着,月圆之夜某时某刻我在城郊忍冬树下等你,至死不渝。
我老太太就奇怪了,这大半夜不睡觉去忍冬树下做什麽?草丛杂生中很多蚊虫,去提供新鲜血液会比睡觉好吗?
再者我跟你八竿子打不着,啥时至死不渝,你自己死了不就结束了?干我老太太什麽事情,为什麽要拖我下水?所以那些等来等去的邀约我从没去过,後来听说那忍冬树下殉情死了不少人,我想那些人大概跟我没关系,反正那麽多人也可以自己俩俩凑成一对,不至於孤鬼一只。
但我转过弯,就见到有人白衣飘飘,立於杏树之下,这大半夜穿着白衣在园子内走路好像足不沾地的人,全府数来数去这种无聊事也只有楚风会做。
「小风?你大半夜不睡觉在这边干嘛?」我咳一声,走近他,楚风正半靠在树上,双眼半阖,听见我的声音才慢悠悠睁开眼。
「娘真想要知道?」他的声音温凉冷淡,我立刻觉得气温下降几度,早知道要遇到小风,我就该多添件外衣才出门。
还在那边兀自懊恼,小风却直起身子,同时一树杏花绽放,把我老太太看傻了眼,整个园中暗香浮动。
「小风,你啥时学会了开花公子的本事?」我啧啧称奇。
「最近学会的,想给娘看一看,娘喜欢杏花不是吗?总说恨不得能多开几季。」他伸手,一朵杏花无风自落,降到他的掌心中。
「但我不能改变四时运转,娘现在看的不过是海市蜃楼,明日晨光一照射到树上,满树杏花尽落。」他伸手一握再打开,照理说应该会看到稀巴烂的杏花,我却只看见一点点白色的晶莹粉末。
「好像星星遗落的灰尘。」我噗哧一笑,也依样画葫芦,摘下的杏花在我指尖散开,美丽而虚幻。就像这儿子给我的感觉,楚风的俊美轻透虚幻,好像易散的云彩,偶尔看着他,我总觉得这个儿子彷佛随时会离我而去。
想着,就忍不住喉头有些酸涩。
「天晚夜色凉如水,娘过来这儿坐。」楚风找到一块突起的粗大树根,异常平坦,刚好可以容我两个人坐上去。
天晚夜色凉如水,而大荣国水气充足,每天清晨时都会在花草上结着薄薄的霜,阳光一晒就没了影子。
楚风除下身上的披风给我披上,这是一个孝顺儿子该有的行为,我很满意的接受他的贡献,意外的楚风的披风很温暖,不像他给人气温下降两度的感觉。
「你大半夜不睡觉就来这边让杏树开花吗?」虽然这孩子一直都很高深莫测,但这种行为让人合理的怀疑不是思春了就是这孩子走火入魔。
「我没有走火入魔。」
楚风淡淡一句,我老太太立刻在心中暗骂自己,楚风这孩子没事就爱窃听别人心中想什麽,跟他在一起最好就要净空心灵四大皆空想像自己随时得道升仙。
「娘还这麽年轻,就想当神仙?」楚风一笑,竟然有几分戏谑的味道。
该死,又忘了这孩子爱窃听。
「娘不是说身教重於言教?在心中说粗话就行吗?」他仰起头,正好映着它白皙的侧脸月光照过来,一片莹白通透,比我还要透白三分,我儿子这种肤质,不说话不吭声不吐气别人还以为我家五儿子是尊玉雕。
「娘不喜欢白?」
「……」
我看过去,他朝我一挑眉。
「小风……咳……你能不能停止偷听娘的心里话?」
「不可以。」
「你不是跟娘做过约定吗?」这孩子!啥时学会说谎?食言而肥,小心变个大胖子。
「娘我没有食言而肥,这是你的承诺,你说你心里的事情随我听,但我不可以随便去听别人的心里话不是吗?」
当下我老太太的脸立刻垮了,好像,真的,有这麽一回事。
「所以娘应该以身作则,绝对不食言而肥才对。」楚风笑眯眯,很少看他笑得这麽灿烂,在别人面前他总是温温淡淡,好像一盆永远煮不开的水,但只有我俩母子私下的时候他才会有这种表情。
「那是因为我喜欢娘啊!」
楚风这句话,一贯的语气,却让老太太我心中漏了几拍。
喜欢喜欢,这词儿平时听楚翊说多了,总能呵呵笑着拍他的头,说声小孩子气,可是楚风这孩子虽然只比小翊大一岁,说起来辈分排行倒数第二小,却让我说不出这种话来。
他的人性格认真,人前是抵死吐不出这句话来,身为国师的他,必须清心寡慾,兼善天下,以此取得人民心中的信赖感,其实国师这个身分,说高很高,但却是众人拱出来的一种地位,没有众人的支持与信赖,哪怕他是再有能力也没有用。
就算在宫中相见,他也是恭恭敬敬唤我一声楚夫人,他是宫中神官之首,这点威严是必要的,必须营造出没有儿女私情的形象,这点我始终都能原谅他。
但这种死心眼的孩子说的喜欢,就是真的喜欢,捧在手心沉甸甸的一份情感。我忍不住眼眶有些红起来。为娘的容易被这种小事感动莫名,这种无法言说的沉重情感,像极了楚瑜。
「娘要去?」
楚风看着我,无比认真的询问。
「这不用娘回答,不是吗?」我想楚风是一清二楚,瞒不过他。
「即使那是海市蜃楼呢?」他还想说,却被我一指点在唇上。
「我不想知道,小风,就算你知道什麽,看见什麽,也不要告诉我。」白衣飘飘,在晚上似乎莹莹发光。就算在沙漠里面追求着水而死,但至少死前看见了水的影像,而我正走在前往水的路上。
「娘天生就是个傻瓜,不像你们这麽聪明,但娘宁可当个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的傻瓜,就算会伤心会难过,明知道那是一条充满荆棘的路也想走过去。」
一阵风吹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楚风环住我的肩,让我靠在他的身边,我抬头朝他一笑,觉得这年头果然生儿子比较好。
至少可以拿来挡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