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煙歌行 — 《卷二‧希道》〈章十三‧悲喜一念〉#2

当晚,向延恩在府邸里用晚膳时,没来得及以此事询问向云烟,反而是对侧而坐的她先开了口,不约而同地也问起那日之事:

「爹果然……是为了西南民乱在操心,对吧?」向云烟眉眼幽丽,口吻有些仔细地臆测,「不然……向来不曾亲自来拜年的黎大人怎麽可能今年突然造访?爹向来与他不相熟的。」

向云烟从向延恩对黎仲容的形容之中,知晓黎仲容并非是那种为了官场前途汲汲营营者,对於鲜少往来的向延恩自然不可能专程上府拜访,以前便不曾听闻他到过府上,且那日自黎仲容口中听得了军檄二字,不禁让向云烟隐约觉得黎仲容应是为了朝堂之事而来。

向延恩听毕,轻轻呵叹了声,既无奈又释然。让女儿替自己操心总是有几分自责,然而向云烟这般细腻善察,他内心其实是欣喜、温暖的,虽说能不让她担心便不想让她担心,既然她察觉了,自己也再无刻意隐瞒的必要。

「烟儿还是一如既往地细心,什麽事都瞒不过你。」向延恩温和一笑,「爹确实为了川蜀民乱有些焦虑,黎将军他……主张增兵,且是调遣中央禁军前往川蜀平乱,当时皇上与枢密使并不青睐这个提议,是故他寻上了我,数度游说,盼我能在圣上面前谏言,然我主张亦是与他相悖,因前些年国中、北防二方连年征战,兵力早疲,收编前朝降军一事尚未完满,且……爹希望能用更和平的方法招降叛军,毕竟他们与我等皆同为天朝黎民,若真是朝政苛刻,逼他们不得不反,又怎能……唉……不过皇帝今日已然决心增兵,这事之於爹也算了了,无论皇上有何决策,爹都必须支持才是。」

语至末尾,向延恩不忍明说,但慧黠的向云烟至此已是了然,微微一笑,宽慰向延恩,「虽然皇上此回决心增兵,然只要爹认为是对的,便坚持下去吧,平定西南後,诸多文政策务,皇上还是需倚赖爹的。朝政之事,女儿虽不熟悉,但爹拜相至今,既能在朝堂之中受圣上倚赖、为下属所信任、又受黎民爱戴,便代表爹的理念能切合民意不是?」

「可这回……爹的想法是不是太温吞了?我本以为自己的想法是对的,是故主张的战略意在拖延、未在一举击破,结果反使叛军动作连连,那些叛贼如今已然占据了成都,更传出他们四处劫掠的消息……黎将军强力主张增兵方是一劳永逸之策,爹虽不完全认同,却不免开始质疑,自己先前的坚持,是否真是对黎民百姓有利……」

她静静听着,微微低下眸,似是盯着自己碗内的菜肉肴蔌,沉默了半晌,「黎将军的话也不无道理,有时,烽火干戈或许真是通往太平最快的道路……」

听着向云烟隐有深意的话语,向延恩撇开自身立场,反觉有些好奇,「烟儿可是有什麽想法?」

「……上古三皇禅位之说固然是美谈佳话,然而那太遥远、也太美好得几乎不像真实,反观有史传世的商周汉魏以来,何朝何代不是奠基於烽火尘烟之上?炎汉威且盛,为诸文士尚古追崇之朝,文景之时亦有诸侯之乱,景帝虽大规模出兵平乱,却也未曾因此而失却了贤帝之称,反为其後二百年盛世立了先基不是?」

不知怎地,向云烟突地想起了拓跋曜,心口微微一荡。沈梦离的爹总爱窃骂胡夷好战,燕、凉、代、秦等胡人政权,数年便兴兵一替,扰得中原不得安宁之日,然而那一个同样勇武刚拔、善战肃杀的胡族男人,却允她永世胡汉和平。

『若我拓跋家三十年前征战一回,能换得百年太平、胡汉相敬,你可愿信我?』

虽然最後,带来胡汉和平的不是他拓跋曜,然他的族人、後代也替他圆满了他予她的承诺。拓跋魏氏,真替中原带来了百余年太平与繁盛,今世的她,终在史书上读得了那一段历史。

徐徐说完一段,向云烟方惊觉自己所述之例,正与向延恩心中的信念相抵,她娇腆地赶忙又开口,「爹别误会了,女儿不是要挫折爹,只是──」

「爹知晓,你是希望我能懂得黎将军的立场与想法,莫要怪罪他一再相逼,是吧?」向延恩了然地一笑,替向云烟方才的焦急觉得好笑。

「爹知晓就好,」向云烟俏皮地吐舌一应,惹来向延恩噗哧一笑。随即稍复温娴模样,婉声道,「爹的考量烟儿也能理解,若真是朝策之差,妄增兵源,怕引来叛军更激烈的反抗,如爹所说,兵力已疲,此际又谣传凉州李继迁有叛宋复夏之心,若是将禁军兵力调往川蜀一带,到时谣传成真,反使北方兵力不足,只怕更是危险了。不过就如爹说,横竖皇上心意已决,爹无论心意更变与否,女儿都是支持爹的。」

向云烟此话口吻寻常,宛如徐徐述说着什麽日常闲事一般,让向延恩心下讶然,他面上明显欣然之色,深深一笑,「烟儿,你真是爹的骄傲。」

「爹突然说这些做什麽呢。」向云烟让向延恩夸得突然,不禁赧然。

「对了,烟儿,你那日,为何惹得黎将军不快了?」朝堂话题告了段落,向延恩不禁问起搁在心上几日的疑问,「爹听你提及了黎将军的儿子,怎麽你识得?」

听见向延恩提起此事,向云烟不觉有些暗淡了眸色,方才娇娴谈笑的面容微微绷了起来,浮上一抹歉然、更有几分不知名的情绪,「那日,是烟儿不好,冒昧擅自插嘴了黎大人家务事,惹恼了黎大人,必是给爹丢脸了……」

「丢不丢脸,爹怎会同你计较这事,」向延恩宽慰道,与黎仲容向来并非有多深厚交情、更遑论两人如今立场、关系,只怕连相敬的同僚都称不上了,在他面前若是真丢了脸面,向延恩也不大介意,他关切的是那日向云烟令他讶异的言行,「烟儿向来进退有礼知分寸,那日这般说话,必是有原因的?」

「女儿实是为黎将军之子觉得不平,方一时有那番冲动的话,但无论如何,终究是烟儿对黎大人唐突了。」向云烟敛了眸,在父亲面前提起那日自己举止,她不免有几分不自在,「不瞒爹说……女儿与黎将军第九子黎君胤,实是相识,虽仅是数面浅薄之缘……」

向云烟发觉,要在父亲面前提起黎君胤,自己竟有些紧张,她努力地以稀松平常的口吻回应,深怕提及黎君胤时,没有自觉地在话里藏了什麽情愫,让爹听出;又怕过於刻意,反使自己听来不自然。

「黎君胤?」向延恩疑惑地念着此名,思索着黎仲容在朝中的数位子嗣,并无此人,既非朝官、必不会出席朝宴,「那烟儿又是如何与此人相识?」

「黎君胤此人,是芳菲兄长的好友,在芳菲生辰那日第一回照面……」向云烟字里行间有些谨慎仔细,「上回不是同爹说过,芳菲邀女儿至市井戏楼观戏?其实……那日戏散时,人群挨挤,女儿差些让剪绺给扒了财物,是黎公子恰巧在场,先揪了那剪绺,女儿方躲过一回失财之灾……」

前往戏楼观戏之事,事後向云烟曾同向延恩说起,向延恩当时未多说什麽,然而向云烟担怕父亲忧心,便未一并告知剪绺一事,除了怕父亲担心,或许当下亦有几分不敢在父亲面前提及黎君胤。

「有这事?!」向延恩虽是微微一讶,然而早事过境迁,他也不欲叨念什麽,只是静静地继续听向云烟娓娓说着。

「那日春宴,女儿为寻那只失落的琉璃蝶饰,只身在黎府里搜找,却不谙府里方向,无意间……听得了黎公子与崇班大人的对话……原来,黎公子在黎府之内因为生母身分卑微、又因幼时母亲便不在身边,故一直不受黎将军待见,但我瞧黎公子模样,应是有能力的,又因黎公子先有恩於我,是以心里替他有些不平了……」因未曾这般直接与他人提及黎君胤,向云烟此时说得有几分支吾不顺,她刻意不提密笺一事,怕让爹生了不好的印象。

正是密笺一事,让她想了许多,他虽不知黎君胤为何要冒自己之名密谏政事堂,然而他既能觑破那榷务案中之弊,必然是有几分真知灼见的。无意间窥听得黎君胤与黎季尧那些话、黎君胤那自嘲深浓的口吻,让她抑不住心里的不舍、想起他让黎季尧刻薄的言语伤害的模样,她便心疼。

「黎将军府邸里,竟有这些事……」听向云烟描述,向延恩不禁对黎君胤有几分好奇,若真如女儿所述,是有才有能之人,或许以自己职权能向圣上荐之,为朝廷揽罗才士。不过转念一思,他与黎仲容扞格之处已多,荐举黎仲容不待见之子,只怕更引来黎仲容不满,更深化两人对立之势,向延恩顾及此,遂罢了念头,「即便那黎君胤有恩於你,再寻它法偿报便是,此事毕竟是黎将军私家之务,烟儿往後便别插手了吧?」

向延恩难得有过劝退向云烟之举。而向云烟也知自己那日一时莽撞,无谓干涉了,早有反省,「女儿那日自知说错了话,早有反省,爹放心吧。」

那日晚膳,收毕於向云烟温浅的笑容之中。有了女儿的贴心、宽慰与支持,当晚,向延恩的心口无比暖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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