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德元三十五年‧冬
望郡‧独鹿苑
以前有这麽一则故事,年迈的老樵夫在山中洞穴摘下一朵鲜花想送给家中年纪最小也最乖巧的女儿,结果没料到此举侵扰到住在山洞里的大蛇。大蛇开口威胁若不肯将其中一个女儿嫁给他,便杀了老樵夫。返家後,老樵夫满腹忧愁,小女儿见父亲神色不安便问了原由,一旁大女儿听闻吓得花容失色,直道这一切与自己无关,就算要嫁也不是她,而小女儿因为心疼父亲,尽管内心恐惧只能点头出嫁。就在洞房花烛夜当晚,外貌恐怖的大蛇竟换化成一名美男子,自新婚第一天起,小女儿在男子的疼爱下过着幸福的日子。某日,大女儿来访,当她见到自己妹妹过着好日子时心生嫉妒,并将起推入古井………。
「在想什麽?」盘腿坐在炕上的男人视线从手中书表落到披着狐裘的女子身上。
「在想一则关於蛇幻化成人的故事。」女子直言不讳。
皇甫珩扬挑了挑眉,仅穿着中衣的他看起来并不减一分风流风雅「你这也太针对。」
「是你自己爱问。」
「我是看你穿着狐裘站在那不热啊?」将书表暂丢到矮几上头,皇甫珩扬倾身,手肘半靠软枕。
经他这麽一说,李珉襄确实感受这屋里的温度令她有点冒汗,她褪去狐裘,露出里头穿的淡蓝深衣,襟口与袖口淡淡的银丝花纹使一身衣着不至单调。
「是说你想着那麽一则故事,为夫应该感念你这麽把我放心上。」皇甫珩扬似笑非笑盯着那张清新妍丽的脸蛋。
李珉襄走到炕上另一头坐下,淡看那张迷死城中万千少女的面容道「都说蛇会脱皮,想必你脱下来的皮应该比其它条蛇来得厚吧!」
皇甫珩扬轻轻一笑,笑得足以让一些没道行的世俗女子心荡神驰,不过她李珉襄到底是拜在隔壁道观门下的道徒,有练过就是不一样,不会轻易被那张爽朗俊颜给诈骗。
「这书表我特地从山下给你弄来,看完合该有些眉目,究竟那五十石的稻谷给哪路人马夺了?」李珉襄问道。
「不知道。」皇甫珩扬随便答道,手中玩弄着白玉玉佩。
李珉襄知晓“不知道”只是他素来敷衍的回应「那你慢慢想,最好想到皇帝老子拿你治罪砍头的那天。」
皇甫珩扬又是一笑「哈,真那样,你这女天师不是省心省力吗?
李珉襄横瞪一眼,哪里听不出他在挖苦她道行不及他万分之一的事实「半年前我可能会期待这样的事发生,但现在皇帝下旨赐婚,我没傻到拿自己项上人头开玩笑。」
「因为五十石稻谷砍皇子的头,这种事你觉得合理?」
「只要能除掉你这名皇子,故事会有人帮忙编得合情合理,别忘记五年前那位皇甫珩扬。」李珉襄意有所指。
闻言,皇甫珩扬的神色转为认真,虽只有一瞬可李珉襄瞧得很清楚,毕竟那才是真实的他,平日里在封地游手好闲,靠一张脸与才情玩混花街柳巷,让皇帝一家上下伤透脑筋的大皇子不过是层保护色罢了。而为什麽她懂?因为她也是有一半相同处境的人……。
「故事是别人在编,我哪会知道剧情怎麽演?皇甫珩扬这一生不就走一步算一步而已。」
「是啊!人各有志,皇甫珩扬大度将太子之位让给自己的弟弟,打算偏安封地当个寄情山水的逍遥侯,无奈人心多疑造就今日局面,让你这条千年蛇妖拣到皇子的位置。」
望着本不属於这时空的李珉襄,皇甫珩扬又道「是说你那位太子妃姊姊果然有两下子。不光凭倾城美貌夺得妃位,对於你这妹妹更费尽心机,让皇帝将你许给最不得人心的皇子。」
「如此一来,她无须脏第二次手。哪天最不得人心的皇子遭降罪,罪及妻奴都有可能。」珉襄坐得口乾舌燥,顺手翻起矮几上的茶杯斟茶。
「我真好奇李珉襄到底对她做了什麽,让她这般念念不舍。」皇甫珩扬觉得有趣。
珉襄转了转茶杯,一面观察茶色一面道「关於这事嘛…原先我以为李珣襄当年杀害李珉襄是想争太子妃之位,但经这几年的探查似乎又不是如此,李珉襄同太子唯有几面之缘,反倒李珣襄上头曾有位名为李奕书的嫡姊,在病死之前与太子颇有渊源,按理李珣襄不该有对付李珉襄的理由才是。」
「李奕书……。」皇甫珩扬喃喃地道「这李氏三姊妹的名字真有意思。」
「听执语说李珣襄、李珉襄二人名字是当今太子之母黎贵妃赐名,当年李阙的正室与侧室同日先後产女。」
「这命名模式忒有心思。」皇甫珩扬坐起身,一手继续把玩玉佩,模样颇俱超然闲逸。
「这朝廷皇室上下哪个不包藏心思?」珉襄浅尝一口热茶,茶叶的芳香随即沁入候咙「这茶带了点桂花香,又是打哪弄来的?」
「山下。」
珉襄一听便懂意思「难怪今早我下山取东西时,那人脸色不怎麽好看,这次是几盘棋换来?」
「一盘也不用。」皇甫珩扬一边说,一边低头以大姆指反覆磨擦玉佩中心点,似是测试硬度。
「欸?人家开门做生意,你这人怎麽好意思一坑再坑啊?皇亲国戚不是这样干的吧?」珉襄着实受不了。
「我说一盘也不用不代表我没付钱。」
「咦?你有付钱?」珉襄更加吃惊。
皇甫珩扬淡瞟一眼「茶都喝了,你这反应未免太没礼貌?」
珉襄立刻闭嘴,装没事加倒一杯茶。
皇甫珩扬无谓地笑着。
约莫又过半盏茶的时光,珉襄立身准备离开。
「要回去了?」
「嗯,再不回去,执语会担心。」珉襄拿起狐裘往身上披。
「对了,这你收着。」皇甫珩扬俐落抛出方才一直把玩的玉佩。
珉襄急忙向前一步接住,手心感觉到上等白玉的温润,神奇的是由里而外透出暖意「这是……。」
「赏你的,做为你大冷天跑腿的奖励。」皇甫珩扬随意答道,真实情绪无痕地代过。
珉襄带着怀疑目光打量「你又在计设我什麽?」
「这麽希望我计设你?」皇甫珩扬抓起红炭上的如意纹铁壶冲泡第二轮茶水。
「你自个儿做过的事你自己清楚。」珉襄的手指勾住紧系玉佩的同心结,同时另一只手拨动白玉,细看上头未有任何雕饰,也没什麽古怪的地方。
「既然这样当我多事,东西放着你可以离开了。」
珉襄又望了皇甫珩扬一眼「千年的修为,闹别扭也太难看,告辞。」
听语落下,皇甫珩扬的嘴唇被热茶烫着,待他再抬头人只剩背影……编发低髻搭配一支玉簪是她的模样,不知是否在深山活久了,他总未见她身上有过彰显的色彩。
走在缘廊,珉襄无意间因苍茫山景停驻步伐,深浓寒气笼罩远景,既有股宁静致远的安好也有万物莫测之态。真实的国子监祭酒之女──李珉襄已远逝,被拥有二十四岁灵魂的汪宜穗给取代。如此不思议的体验是宗教学研究生汪宜穗从没想过,起初她尝试以轮回因果解释这一切,但後来发现眼前生活的适应比起什麽都来得重要,要知道二十四岁装成十四岁绝不是件轻松的活儿,何况如那只千年蛇妖所言,她还有位在帝都艳冠群芳的姊姊,依李珉襄襄死前的最後记忆,相当肯定当年宁安阁意外的凶手是李珣襄。可那位李珣襄平日里仪态端庄、婉约大方,除了因忌讳李珉襄说出真相偶有小动作外,待人处事根本滴水不漏。有监於在帝都生活太过繁累,汪宜穗大胆请求在太学当校长的老父安排她离开都城,原以为李阙会拒绝,没想到他二话不说应允。於是乎她汪宜穗便以李珉襄的身份来到望都的朝隐观静养,几年下来日子也算一片惬意安好,直到半年前,那远在帝都的姊姊突然忆起她,假好心替她预约嫁入豪门,而真真见鬼的是,如今在都城臭名远布的大皇子竟是一条千年蛇妖。
朝隐观与独鹿苑之间路程大概半刻,从前李珉襄路过这院落时总会被从高墙里的木造亭台楼阁给吸引,她万万没想过如此有品味的一个地方竟住这一名浊世之人?之妖?而为何她能一眼看穿皇甫珩扬的真身呢?很简单,她半路出家不是出假的,当然那条蛇也马上识破她并非是真正的李珉襄。根据那条蛇的片面之词,五年前皇甫珩扬坠崖後已然没气息,他便借用其肉身顶替其身份,说是宋国前两代的国君曾有恩於他,若想成仙得道须将恩怨两清,这也是他在人间最後的劫数。
可说要报恩,那条蛇五年来却只做一件事,弄臭皇甫珩扬的名声。李珉襄虽不识之前那位皇甫珩扬,可执语告诉过她,以前那位大皇子是位隐居属地的文人雅士,尽管不理朝堂之事,也不至於流连青楼妓院浪荡,现在这付光景整个皇室只能拿大皇子可能在那场意外撞伤脑子当安慰剂……哈哈!撞伤脑子?会相信这种说才叫真的撞坏脑子!不过,这倒也成全了一帮人,那即是太子……。
「李姑娘要回去了吗?」
突地,一老迈嗓音传来,打断珉襄的思路。
「风叔好。」珉襄礼貌性打招呼,眼前被称为风叔的人物满脸皱纹,身形略为伛偻,平时帮皇甫珩扬打理独鹿苑,管管几名下人仆役。
「李姑娘今天帮殿下跑腿是吗?」
「嗯。」珉襄轻应。
「辛苦李姑娘了,殿下自那场意外後身子便无法耐寒,偏偏这会儿又发生稻谷遭盗之事……唉,这要是圣上怪罪下来,殿下的处境恐怕…。」
「风叔,您别操心,你们家殿下会有办法化解的。」再说那人无法耐寒不是因为意外导致体虚,不过是蛇妖惯性──天寒犯懒。珉襄轻声安抚,当然她没把心里想的话说出。
「原以为李姑娘会因外头风声对殿下有所陈见,没想到您如此帮殿下的忙。」
「应该的,嫁夫从夫。」珉襄珉表面温顺笑道,但暗地里她非常肯定这话若被那条蛇听到自己准备被笑个五百回合。为防老人家再着墨婚事,她随便找了个话题「咦?这院子里的茶花都要开了。」
「是啊!这些花皆是在殿下弱冠之年时种下。」
「我看这院子里茶花品种不少。」
「因为殿下偏爱茶花,可以说到达痴迷的境界。」风叔看着满院的茶花花苞内心充满成就之感。
但这话珉襄听在耳里却不这麽以为。山茶花又名为断头花,凋零时花萼一并化成花泥……也许之前的皇甫珩扬早预感自己的生命终有一日会断送得乾净俐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