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药剂储藏室里,只有那名仆人打扫的身影。
他扫得十分仔细,就连桌脚边缘也不放过,将灰尘集中成一堆後,他从外袍口袋里取出抹布,沿着水晶柜边缘擦拭起来。
锁链发出粗嘎刺耳的声音,门打开了。
仆人停下了擦拭水晶柜的动作。
「工作得如何?」亚肯特声音轻快地说:「我还想拜托你帮我擦洗容器呢,我真的不喜欢那个……我先在这休息一下,你继续吧。」
他关上门,走近崔卡娜,伸出脚拨了拨他的畚箕,一面压低了声音说话。
「别打主意,这里的储藏柜都上了结界,只有法瑞斯特能动。容器也是,你该不会认为自己有办法逃过傀儡师的监控吧?」
他懂什麽?崔卡娜心想,他甚至不是法师。
亚肯特坐上材料柜,从怀里摸出一张纸,低头刷刷刷地写字。
过了一会,一枚纸片无声无息飘落在崔卡娜的脚尖。
崔卡娜拾起它,状似不经意地瞟了一眼。
「你是不是想在稳定药水加入格里托草?在维修用的药剂加入无色无味的魔尘结晶,或是在傀儡核心注入消毒水或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
崔卡娜将纸片揉碎,扔进角落堆积的灰尘,用扫帚拢了拢──不大一样,但他说的这几个方案都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在她将灰尘扫进畚箕,并将左手边的水晶柜都擦拭闪亮之後,一枚纸片又落了下来。
「就像我之前说的,所有材料柜都被上了辨识魔法,法瑞斯特要用时才会取出,就算是紧急状况,管理者也必须经过法瑞斯特的亲口授与才能拿取,少一根水藤蔓都会被记录下来;至於药水多是当天制作,制作完成後会封瓶,你以为用针头注射进去就好了?错了,封口的石晶膜内面镀了层灵魂结晶,只要稍有破裂就会整层脱落,如此一来就能轻易发现药水被谁动了手脚,这是黑法师才下得去的手笔;另外,管理者被下了监控魔法,傀儡师能随时掌控他们的言行,并至少每十天会检查他们的记忆有无异常──比方说,一般仆人不会主动与管理者交流,在你尝试影响管理者的当下,这个异常状况就会被马上发现。就算你成功排除万难对药水动了手脚──你能影响几个傀儡?五个?十个?傀儡批次维修,当天下午检测,如果你打的是微量累积的算盘,那你恐怕要失望了。如果你对那位草药大师钱德勒稍有研究的话,应该记得他当年是如何使用他独有的检测技术,替王室过滤了多少动手脚的药剂,并用同样的方法毒死了信任他的国王。我认为在如此有限的条件下,你无法精准量测出适当剂量,要不被检测出异常,要不就是低於有效剂量,你唯一的机会就是下足份量,在傀儡换药当下立即趁虚而入──但偏偏,你现在的身体一点机会也没有。」
「没有魔法,没有力量。」又一张纸片飘落。「你只能动动手脚,而你觉得傀儡师会给你这样的机会吗?他会让你进入实验室吗?你待在这这麽久,有拿到任何注射器、火药或是最基础的魔法石吗?有任何傀儡聆听你的话语,进而被你煽动吗?」
「没有。就连材料室,也是我把工作推给你,你才有机会进来。」
崔卡娜想了想,用手沾了灰尘在水晶柜上写字。
「你会帮我,对吗?」
亚肯特笑了起来,「你觉得我会给你这样的机会吗?」
崔卡娜瞪着他不说话。
这个人的立场似乎是很明显了,他是她的敌人。
「你为什麽不用纸条了?」她问。
「刚刚法瑞斯特在我身上放了个监听法术。」亚肯特耸耸肩,「而现在没有了。」
崔卡娜露出怀疑的神色,他看着她笑了起来。「你是不是想,这个人怎麽可能感觉得到?」他说:「我就是可以。虽然我没有魔法资质,但却具有对魔力的感受性──当然没像你们那麽敏感,但那是可以经由训练培养的不是吗?尤其我未被改造过,仍然保有正常的判断力。我甚至能分辨他所施放的不同魔法,例如针对声音的连结法术或影像监视,攻击法术或祝福魔法。我对他太熟悉了……而他并不知道这点。」
──熟悉?
崔卡娜被这个词吸引了注意力。
有什麽自朦胧的记忆里浮现出来。那是一个红发的孩子,是个天才,校内的风云人物,但总爱绕着金发的那个打转。崔卡娜不常见到他,但每次看到他时,他们总是待在一起。
一起入学,从年幼到成年,直到死亡或转变──若是如此,他们的命运交织得如此紧密,但崔卡娜却是头一次意识到其中的意义。
原来,那个人离开学校之後,仍和法瑞斯特待在一起。
「那时意外失踪的人里,还包括一个助手。」崔卡娜缓缓地说:「我们都以为他们都死了,但一直以来都没人能证明这件事,毕竟亡灵法师连屍骨都不留给我们。」她看着亚肯特平静的面容安静了一会,最後才幽幽开口,「那名助手是你。」
她用的是肯定句,但她认为这件事再正确不过了。那个人说起法瑞斯特的模样温柔而眷恋,彷佛在缅怀一段美好的记忆。
傀儡不会有这样的表情,就是黑魔法狂热者也不会用这种神情谈论傀儡师。那通常代表着一种深刻的情感──一段被妆点得绚丽多彩的往日时光,来自於伴侣、血亲、挚友,任何陪伴自己多年的深爱之人。
「是。」亚肯特笑了起来,「难道就没有人提过这一点吗?」
崔卡娜动了动嘴角。仆人僵硬平板的脸上,出现一种近似於尴尬的情绪。
「失踪名单一直放在那里,但你的存在并没有特别被强调。收集人类对傀儡师而言是稀松平常的事,没有人会为此觉得奇怪……」
「我知道。」亚肯特自嘲地笑笑,「我和他之间,从来都是这样。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存在。他是明日之星,而我是他的影子,当他越来越耀眼……连我都快感觉不到自己了。」
他安静地盯着材料柜里鲜艳的火玫瑰。
「但是,我和他之间的那些事是真的。」他说:「他教我的那些魔法──尽管我学不会,但我知道那是存在的。我感受那些难以描述的美丽魔力,让它流过指尖,然後深深刻进记忆里,连同他对我说过的话、他的模样、他的笑容……那些都是真的。虽然只有我记得,虽然他已经变了样,但我知道那是存在的。」
崔卡娜盯着眼前的男人。年轻、英俊而忧郁,像属於过往的一个幻影,偶然投映在尘封多年的古堡之中。
「但那有什麽意义呢?」她问:「他再也回不来了。你再也回不到那样的时光,你待在这……难道是为了缅怀?为了报恩?」
亚肯特抬起头望着她。
「不。」他说:「必须有人停止这一切。」
崔卡娜心里终於稍稍放松下来。
「法瑞斯特改变得太过突然。」她说:「当然,也许他以前就对黑魔法抱有野心……大法师泰利斯认为那可以解释任何事情,因为黑魔法本身就带有引人堕落的力量;我信任他的判断,他是法瑞斯特的导师,是我们之中最熟悉他的人。但也我认为,如果不是重大的变故,没有理由让一个神圣法师断然抛下自己的信仰,拒绝光明之神的救赎。我们觉得他未必是自主堕落,而是有谁引诱并改造了他,用任何我们不知道的方法污染他的灵魂。我们试着净化他、唤醒他,但没有用……他已经失去了曾经的良善之心了只剩下邪恶与麻木。」崔卡娜顿了顿,「他也不记得你了,对吗?」
「他的灵魂还记得我。」亚肯特说。
崔卡娜怀疑地望着他。
「但你说的没错,法瑞斯特并不是自愿堕落的,他是被带走的。」亚肯特说:「你看过处理者吗?」
崔卡娜愣了愣。
「你不觉得他长得有些眼熟?」
崔卡娜闭上嘴仔细回想。良久,她渐渐睁大了眼睛。
「赛托弗恩?」
「假设我们一开始接触到的傀儡师,就只是个赝品。也许真正的傀儡师一直待在堡垒里,他让自己的学徒使用自己的脸、自己的名号,在外头兴风作浪,直到被法瑞斯特杀死。」
「但他为什麽要这样做?」
「傀儡师总是有自己的想法。」亚肯特说:「也许他藉由这种方式保护自己,也许那是他针对学徒的考验……总之,在法瑞斯特杀死傀儡师学徒後,赛托弗恩本人亲自找上了他。」
「为了报仇?不,不可能……为了黑魔法需要?」崔卡娜混乱地说:「难道……」
她顿了顿,「为了传承?」
亚肯特点点头。「傀儡师需要继承者。这支魔法世代流传,从不公诸於众,就连其他黑法师对傀儡术知道的也不比我们多多少。可以肯定的是,同一时间只会有一个傀儡师──最强的傀儡师,这可能意味着某种试炼,从自己的老师手中取得头衔,而赛托弗恩的学徒在此之前被杀死了。」
「但怎麽能选择他──他怎麽能,怎麽敢?」崔卡娜失声叫道:「不……我不相信,法瑞斯特就算无法战胜他,至少该有挣扎的痕迹!」
「也许他被威胁了。」亚肯特缓缓说道:「也许他身不由己。」
崔卡娜安静了一会。
「你是说……」
「赛托弗恩才既然选定了法瑞斯特,肯定经过长久的观察,掌握他的弱点,趁他松懈时趁虚而入。也许法瑞斯特一开始只是想阻止悲剧,但却落入圈套而失去了控制。」亚肯特说:「如果他知道结局,他就不会这麽做了。」
崔卡娜摇摇头。「不。」她说:「这不是藉口。」
她平复了呼吸,面沉如水。「我对傀儡师的过往没有兴趣,我只需要解决问题,保证未来的安宁。」
「真的吗?」亚肯特笑了起来,「傀儡师的过往,可能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啊。」
「那也要你值得信任才行。」崔卡娜冷淡地说,「而我目前不打算采信你的说词,你都说了你不会帮助我。」
「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让他弃暗投明,你们会放过他吗?」
亚肯特的话语平静而清晰,如同寂静清晨里震耳欲聋的钟响,连心脏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崔卡娜想都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话。她沈默了良久,才从胸腔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过了这麽多年了,你还是那麽年轻,但你并不是个法师。」她说:「这肯定是法瑞斯特的杰作。」
他失踪的时候不到半百,一直到两百多年後的今天,他一如往昔,原因是傀儡师停下了他的时间。
除了岁月,傀儡师肯定也调整了什麽,影响了他的整个人生及思考。
──这些天杀的黑法师。
亚肯特垂下眼帘。「过去已经无法挽回,与其毁灭他,不如让他用余生为自己赎罪……他能够解答你们所有的问题,所有傀儡师的把戏。这样比较符合效益,不是吗?」
「他当然得配合我们说出知道的一切。」崔卡娜瞪着他。「在那之後,他必须死。」
傀儡僵硬的声带震动出来的声音嘶哑而混沌,宛若死灵的轰鸣。亚肯特的身躯微微震动,像是惊慑於那句话里饱含的怨恨,又像是法庭上罪犯听闻了严酷的判决。
「当然……」他缓慢地吐出话语,「当然,他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这座堡垒是个刑场,亡灵法师在此杀死了数以百计的人类,践踏他们的屍体,亵渎他们的灵魂。
就算是这样的存在,依然不乏好事的家伙四处奔走,维护被捕黑法师的生存权益。
法师的堕落有千百种理由。遭受虐待、人格扭曲、贪图力量而误入迷途,背後多半都有一段辛酸的故事,剥夺他们的生命只是以暴制暴,跟他们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同?他们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就算是子承父业好了,从小被灌输灵魂是材料的观念,自然不懂得尊重生命,这不是他们的错不是吗?现在开始教导他们,让他们重新做人不好吗?
──都是伪善罢了。如果受害者是自己家人的话,那些为黑法师辩护的人还能坚守立场吗?又或者对他们来说,人命本就是那样廉价的东西,消逝与否只消一句原谅就能轻轻带过?
亚肯特相信自己不论遭逢何种变故,都不会有一丝这样的念头。打从一开始,选择学习黑魔法的那刻,就显露了施法者肮脏的本质──残忍、邪恶,视人命为草芥。
怎麽会有人认为自己有权操控别人的生死?怎麽忍得下心折磨无辜的生命,只为成就那黑暗的魔法?那些尖叫及苦痛难道不曾在他们心头蒙上阴影,触动他们哪怕一瞬的恻隐之心?
那不是人,仅仅只是恶魔。它不该存在於世上,死亡才是它应该去的地方。
亚肯特恨透了黑法师。他认为所有黑法师都该接受制裁,所谓的制裁当然也不是被禁锢或是当当义工就能了事,而是唯一的死刑,如此,那些可怜的灵魂才能得到安息。
但他不希望法瑞斯特死去。
他希望所有黑法师自世上消失──只除了法瑞斯特。
没有人知道法瑞斯特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成为如此自私可憎的家伙。
「所以你要怎麽做?告诉他杀人多不好,不要再杀人了,快回归白魔法的道路吧?」崔卡娜难得用上了嘲讽的语气,尽管她认为自己不该这样;这个人历经苦难,他的大脑甚至可能不再是他自己的了──「你劝他劝了多久?两百年?」
「如果白法师能堕落成为黑法师,黑法师为什麽就不能良心发现呢?」亚肯特反问:「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他只是被控制了!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哦,是啊。我知道。」崔卡娜说:「杀人凶手刚出生时,也不过就是个懵懂无害的婴儿。」
然後,随着时间过去,那些可恨的邪恶沾染上他的灵魂,流入他的骨髓,成为他细胞的一部分,白纸不再纯洁,甚至四处散发邪恶的种子。
他为什麽不净化自己呢?应该说──如果他当真具有这种能力,他又怎麽会沦落至此呢?
堕落向来是不可逆的,对於黑法师尤其如此。他们坠得太深太重,沾满血腥的双手紧抓着众多受苦的灵魂,那重量就连光明之神都拉不起来。
但他竟然觉得可以改变他,多麽天真愚蠢的想法!这样的人终究会被拖向深渊,成为傀儡师的手下亡魂。
「别告诉我,你只因为这种原因而阻止我们。」崔卡娜用力闭了闭眼睛,像在阻止某种即将倾泄出来的情绪,「相信傀儡师能改变向善,而阻止了他的死亡……」
「当然不是只有这样。」亚肯特说。
崔卡娜深吸了口气。「哦?还有什麽冠冕堂皇的理由呢?」
「那样我就死了啊。」
崔卡娜猛地睁开眼睛。
这一次,傀儡木然的蓝眼睛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仅仅流露出些许的鄙夷。
亚肯特耸耸肩。「那法阵一启动,我也活不了。法瑞斯特被吞噬後,接下来就会轮到我,就算侥幸存活,我也很可能死於满屋子躁动的灵魂。所以……虽然很抱歉,但我还是不能让你们得手。」
──想活下去。
身为呼风唤雨的法师,他们总在追求更加远大的目标,因此崔卡娜忘了,对於凡人来说,生命就是这麽个不可妥协的底线。
比起感化黑法师的宣言,崔卡娜更能接受这个答案。他们的失败不是肇因於如此可笑的理念或同类的背叛,而是一个无足挂齿贪生怕死的卑鄙小人,傀儡师的帮凶,宁愿像只老鼠鬼祟地苟活在阴沟底下──合理、直接、易於理解。
这样的弱者还真不少,崔卡娜见得多了,人类本就是自私的生物。
她只需要打心里瞧不起他──连个眼神都不用给,然後该干什麽干什麽去,这种人不值得浪费她一分一秒。
只可惜在这里,没有他的帮助寸步难行,她还是得想办法取得他的信任。
亚肯特突然微笑起来。
「他在叫我了。」他轻声说:「看,他简直一刻也不想离开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