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了罗德尔,才发现物是人非。自从我死去已过了两百多年,我的父母早已成为冰冷的墓碑,四周种满鲜花,没有一根杂草落叶。我的家仍在,被整理得漂亮整齐。村民告诉我,他们的儿子遭逢意外後,有个自称是死者朋友的人定期会给他们一笔钱,并在我父母过世後处理後事并买下这栋房子,每个月会来打扫一次。」亚肯特说;「当然,在我回去後,那个人就不再出现了。他是你的傀儡,对吗?我相信你真的把我父母照顾得很好,他们活得很长寿,听说还养了只狗……」
「之後,我回到你当时的住处寻找线索,可惜那里已经被完全改建。於是我决定去海瑞金学院一趟。我随意拦下其中一个学生,向他询问关於你的事,那位同学相当热心,马上告诉我当年的事情,还特意去图书馆借了相关记录供我查阅。」
「我大概能猜出发生了什麽事。就像你说的,赛托弗恩杀死了我,再以复活我引诱你走上歧途;若你只是单纯受黑魔法吸引,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这让我感到震惊,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没想到你会不惜挽回我而放任自己堕落……我何德何能让你做到如此地步?」
「我还去了你的故乡。」
「你以前总说你想回去,在那里开一家店,而我不以为然地告诉你,你的小店根本无法开张,因为每天都会有一群法师挤在店里,游说你参与他们的研究计画,而我会很乐意加入他们……总之,那里还是一样,杳无人烟,只剩下一片废墟。本来也不是多大的村子,偏远又交通不便,又有不好的回忆,实在没必要回去,就算是现在我也没改变想法,但我当时直到毕业都没能说服你。」
「你过於执着了。对於过去,对於我……当然我很喜欢这样的你,但这不是好事,你知道吗?任何事物都是不断变动的,你得学着接受失去,调整自己的心态,而不是独自一人死守着过去──那会让你孤独绝望。」
「看看你,你把自己弄成什麽样子了?我死了,那又怎样?伤心个几年,你还是能过你的生活,更何况我跟你之间的关系仅只於暧昧,甚至还没好好接个吻呢,你怎麽就那麽死心眼呢?真是可怕。要是角色对换,我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为了复活一个人,杀死数以千计的无辜人类……多麽邪恶!」
法瑞斯特紧紧咬住嘴唇,鲜血的味道从乾裂的皮肤渗出;他听见轻微的叹息,几根手指探进他的唇缝,迫使他松了口。
「但我不能因此否认你对我的感情。」
「我想了很久。你确实是爱我的,比我以为的多更多……我曾以为那只是病态的、对於过去的执着,但你却轻易就放走了我。这不像傀儡师会做的事,我一直以为你会禁锢我,对我做出无法原谅的恶行。而我……我不否认自己仍然爱着你,就算巨大的邪恶存在你心中,你哭泣的模样也跟当年毫无二致,固执起来也同样让人生气又心疼……」
「但我接受不了,我无法看着你杀人,更担心你一旦忘了我,只会更加堕落下去。」
「最初我想回去杀死你,就算同归於尽也不失为一个圆满结局,但後来我想,如果你愿意为了我的幸福放我走,也许也能为了我改邪归正,也许……我总得试试,不是吗?我生前总是瞻前顾後,错失了许多东西,但现在我已经不再感到恐惧,再也不想留下任何遗憾了。如果你忘了我,我就想办法让你再次爱上我;失败也无妨,毕竟我已经没什麽好害怕的了。」
亚肯特忧伤地望着他。「可惜,就算我下定了决心,我始终找不到你。」
「後来,罗德尔发生了变故,他们宣称找到了你的堡垒。你不会知道我那时多麽高兴,法瑞斯特,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看到你的那刻,我简直……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你忘了我,然而在那麽多人之中,你依然留下了我,这让我悲伤又庆幸。」
「我……我喜欢你。」法瑞斯特喃喃自语。「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泪水源源不绝地涌出眼眶,又被轻柔拭去。
「我知道。」亚肯特轻声说。
「你也喜欢我……你说过你爱我的!为什麽不早点告诉我?如果我当初知道就不会答应老师的邀请了!我会跟你去任何地方,这些事情也……」
死亡。堕落。杀戮。毁灭。失去。
这些都不会发生。
但现在提这些还有什麽意义呢?
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平静地望着他。他再也说不下去,几乎无法呼吸,亚肯特伸出手紧紧抱住了他。
「我不可能告诉你。」他在他耳边说:「你是个天才,注定名留青史。你会站到世界的顶端,拥有无数学生以及追随者。有一天,你会遇到另一个天才,她与你一同谈论宇宙、奥秘与规则,你们彼此扶持成长,分享荣耀,共组家庭,将优异的血脉传承下去……这才是世人想看到的故事。」
「那关我什麽事?那些东西的想法关我们什麽事!」
「嘘,听我说完。」亚肯特低声安抚:「法瑞斯特,我无法理解你的法术,也跟不上你前进的脚步……最重要的是,我没有足够的觉悟及勇气,我甚至连舆论的压力都不想承担。没有任何藉口,当时的我过於软弱,也不够爱你。」
「但那就是我。我不像你那麽纯粹,不顾一切掏心掏肺,从没想过保护自己……我总是在盘算自己的事,却又忍不住逗弄你,享受你的爱慕,以此掩盖自己的自卑──你知道吗?」亚肯特笑了笑,「就算你将一切说开了,我也会责怪你自做多情,然後大度地表示我们仍是朋友。然後,等到时机成熟,我会离开你,即使知道那会伤透你的心……」
他幽幽叹了口气。
「没错,我在玩弄你,法瑞斯特,我就是这麽糟糕的人。让我猜猜我在你眼中的模样──冷静、成熟、温柔,迷得你团团转,是不是?那都是装的,我从二年级开始调整自己的施法节奏及手势,因为那能让我显得游刃有余。更早以前我学会维持自然的微笑,让自己被讥讽时看上去不那麽悲惨。」
法瑞斯特动了动,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不让他挣脱出来。
「我是个谎言,配不上你,也配不上你的感情。我能被任何人取代。一定有人能烤出更美味的点心,拥有更加丰富的知识、更能理解你的魔法、更仔细地照顾你,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也更爱你……你值得那样的人。」
法瑞斯特摇了摇头。「也许你说得没错,但他们都不是你。」他轻声说。
「我确实喜欢你的外表,但不是只有这些,亚肯特。你是我唯一的家人,你保护了我,也从没怪罪过我害你与父母分离。你也不该把自己说成这样。我知道的,很多事情你并不是真的能一笑置之,但你从未嫉妒或对我怀抱过恶意,更别提玩弄我──我不会判断错的,你的魔力不会说谎。」
「我只是……我从来没试着去理解你承受的压力。」
「我……曾经热衷於魔法及研究,以及那些提高身分地位、赢取名望的把戏。我充满野心,那些仰慕的目光让我感觉愉快,觉得自己拥有一切,包括你……我太骄傲了,亚肯特。我只想着强大起来,永远雇用你,而你会照顾我一辈子,我一心认为就算你不愿只屈就於乡间小店,我也有足够的成就,让你觉得能做我的助手是件光荣的事。」
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埋在对方的衣袍里。
「直到你向我请辞,我才知道我的荣耀并不能分享给你,甚至会掩盖住你的光芒。我想丢下这一切,但你却执意离开,我不知道该怎麽办……」
「正因为你起了这样的念头,我才更该走。」亚肯特说:「你不该为我放弃一切。你应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呼风唤雨,引导世界前进,我一直这样希望……你跟我不同,法瑞斯特,你值得最好的。」
法瑞斯特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
没错,这个人从来都是希望他好的。不会有人比他更明白这点,直到现在,他的魔法已然堕落得彻底,但对方恳切的情感依然不染一丝阴霾。
他成功时,他为他高兴。失败时,他会为他准备好美丽的法阵,催促他继续尝试。温言笑语填补了寂寞的空缺,暖风般的清新魔力轻易就安抚了内心的躁动,无数个夜晚将他自恶梦中唤醒,或者陪伴他安然入睡。当他被同学簇拥时,他会安静地站在远处,微笑着,彷佛将这麽融进背景之中;但对法瑞斯特来说,对方站着的地方就是阳光洒落之处,他的眼睛不自觉紧跟着他,早已没有任何心思应付周遭的吹捧讨教。
若不是他起身接近,他从不会主动走来。但每次他伸手呼唤,对方总是稳稳抓住他,给他需要的一切。
──明明自顾不暇,却为了照顾生病的自己而放弃准备隔天的测验。
──明明随时可以放弃,却在他的劝说下一次次留下来,考着不可能考过的试。
──明明只是助手,却接受了他的无理要求,陪伴他、照顾他的整个生活。
法瑞斯特想起遥远的学生时代。被强吻的那天,他将他护在身後,以尖锐得近乎粗俗的言语挡下女孩的辱骂,那是他第一次看见他气急败坏的模样。
尽管法瑞斯特知道,也是因为他的邀约,自己才会前往本该空无一人的教室,然後被迫面对女孩的火热示爱。
那确实是名优秀漂亮的女孩。
「我以为她足以配上你。」对方满脸心疼,轻轻替他拭去唇边的污秽。
就算他最终不愿意给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他又能怪罪他什麽呢?
他已经给了他如此之多。
「你就是最好的,亚肯特。」他悄声说:「当你不在了,我才发现剩下的那些一点意义也没有。」
「我的前段人生,大半时间都奉献给了魔法,却挽不回你的死亡……我无法接受,我不明白自己是为何活到了现在,大家都说我是个天才,但救不了你的我简直一无是处……」法瑞斯特喃喃自语:「我拥有这些才能固然愉快,但那些都不是我真正需要的东西。为什麽成长的越多,能够拥有的就越少呢?」
「明明我一开始,只是想要有个安稳的家而已......」
然而我有什麽好怨恨的呢。法瑞斯特闭上眼睛,贪婪地汲取对方的气息,现在,他在这里,这就足够了。
「留下来陪我,好吗?」他低声哀求。
亚肯特抱紧了他,抬起头让泪水不至於夺眶而出。
他想起父母对他的期盼以及童年那满溢的赞美,他尽力做好每件事情,但他从不觉得愉快,到头来,他只知道自己擅长什麽,不擅长什麽,但连自己喜欢做什麽都不知道。
他们都将对方想得太过复杂,不愿正视对方要的,仅仅只是最简单的陪伴而已。
──就算是一无所有的他,也能给予的东西。
也不会再有其他人能给了。如今已不会有人愿意亲近法瑞斯特,那位优秀强大的白法师不复存在,邪恶的傀儡师披着他的外皮,残忍地犯下难以抹灭的罪行。
是他将他逼迫至此的。
从最初的不敢置信,随後的心惊愧疚,到最後深藏在心中,无法自拔的阴暗喜悦。亚肯特不只一次想起童年的记忆,如果当时他没有对那哭闹不休的孩子伸出手,那纯粹得过於沉重的情感将会属於另一个人,也许被辜负,也许相知相惜;而他会拥有平凡的人生,不用承受那刺眼的光亮,不会因此遭逢不测,不会被恐惧与哀痛折磨得生不如死,更不用体会绝望以及无尽的孤独。
──也看不见那个人为他疯狂,或者因他而安宁。
他曾经痛苦到渴求死亡,但感觉那个人在自己怀里颤抖的现在,亚肯特被生的巨大喜悦所包裹,过去的悲喜彷佛化为云烟,只想就这样抱着他,直到世界毁灭的那一刻。
「答应我。」他哑声说:「以後再也不要伤人了。你已经达成目的了,不需要再继续下去了。」
法瑞斯特紧紧抱着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同样被泪水浸泡得嘶哑狼狈。
「但是,亚肯特……不这样做的话,我该如何保护你呢?」
「停止吧,你犯的错已经够多了,法瑞斯特。如果你不能接受,那麽就跟我一起走。」亚肯特抬起怀里人的下颚,温柔地凝视那双灰暗的眼睛。「我会陪着你下地狱的。」
「亚肯特……」
「结束这一切吧,法瑞斯特。」
法瑞斯特迷惘地望着他。
「但......我该怎麽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