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征夢謠 — 征夢謠 十九章

年节将近,先前暖洋洋的日头却像捉弄人似的,躲在厚重的云浪後头不见影儿;维持了一阵湿湿冷冷的天候。江南的雨似乎随着关羽、张飞的军队过了江,跟进了江陵城来。

马蹄达达,路上铺的石砖缝儿积水,冷凉的天色使得地上的小水洼浮了一层层薄冰,踏在上头,剔透的冰顿时四散,溅起了冷雨;将士吐着白雾,搓着双手,忍受着天寒地冻,拖着疲惫脚步,缓缓的踏进江陵城,但每个人脸上,尽皆含着笑意。

领在最前头的自然是此回代刘备督军,夺下首功的诸葛亮,再来便是攻下长沙,让诸将士得以赶上年节,回家与家人吃上团圆饭的关羽、张飞二将;至於诛杀韩玄,使长沙一役得以告捷的魏延,以及骁勇善战的老将军黄忠,也受诸葛亮延揽入营,於堂下接受了刘备的接见。

刘备心下大喜,大开筵席,除了分赏此役有功的将领,慰劳众将士外,亦给此回得胜归来的士兵放了几天大假;家人在城内的,大可回家与家人共享天伦,其余以营为家的弟兄,也大肆庆祝,甚至开放了士兵饮宴。

年节的脚步也越来越近,这几日关、张两家府上极其热闹,待在刘备麾下的同僚无不上门来,给此回平荆南四郡的两大功臣祝贺,弄得关羽、张飞一天到头应付着上门的客人,就连此回夺武陵郡立下首功的关平也无法「幸免」。

是以,直到吃团圆饭的前一天,关、张两家,才终究是又平静了下来。

知道这一天空闲难得,在家养伤差些要养出蝨子来的关平,终究是不管腿上伤势,拄着杖一拐一拐的,来到了张家门口。

问他为何要走,不骑马善待自己?他直道骑马对现在的他言,才是天大的折磨。

出外作战,除了运粮草的粮车外,哪来多余的车让他这受伤的将领来搭?知道这点的他,除了从大寨移入长沙城那小段路,由关羽勉强挪了辆粮车,给当时仍然伤重的他搭乘外,从长沙回来到江陵路上,他仍是骑着战马,跟在父亲後头。

他的伤势遍布全身,尤以脚伤最为严重;特别是脚掌,以及腿外侧。骑在马背上,无法活络筋骨,而每晃动一回,对他脚掌上的伤都是一份负担,更别说上下马匹这种非要旁人搀扶才能完成的动作了。

他上张家来拜访,若连下个马背都需要他人帮忙,岂不糗大了?於是他舍弃了骑马的想法,拄着杖走不也自由的多?差别只在他得走慢些;路,感觉上拉长了许多。

外头天气冷,原本他武学底子深厚,不大需要披件这麽厚重的棉袄,但他受了伤,身子骨比起先前稍差,他担心伤痛之外再加上病痛,那可就无比凄惨了;即使在韫卿面前不想失了面子,但自个儿有多少两重,他心下还是清楚明白的。

他叩了叩门;他这回出征两个月,虽然与韫卿通了几封书信,多少对她的现状了解些,但看见字与见到人自是天差地别。他最关心的,除了这些日子来她过的如何外,还是她的枪法。回到家中,与翎绮聊起这些时日来她到张家所发生的种种,其中就有一项是这件事儿。

他的信虽是寄给韫卿的,但韫卿与翎绮感情好,而且这段时间内,他俩的书信一直是靠着翎绮送达,因此他在书信中直接让韫卿问翎绮去,要她这女军师给韫卿想想办法。

「你猜,我给韫卿荐了谁?」

她认识的人远比他多;他想了几个答案,全都给她否决之後,他也懒得再瞎猜下去,「哎,我不知道。你说,找了谁给韫卿对练枪法去?」

「我,就是我自个儿。」翎绮扬起俏鼻,好不得意。而这答案,足足让他大笑了整整一刻。

想当然尔,翎绮会有怎生反应。就算他是大哥,现下还是个伤患,但他这妹子偏要「大义灭亲」的话,再多个理由也拦她不住的。

後来翎绮才给他说了,他在传授韫卿枪法时,她也没闲着;知道关平迟早会入营去,没这麽多闲暇陪韫卿练枪,因此她也将荒废多时的剑法重拾起来,那段时候偶尔还能见到她去同韫卿请教剑法,没想到全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他再三的向翎绮道谢;没想到自家妹子想得比他更远,「为了韫卿嘛。」翎绮却回他一脸媚笑。

两人情同姊妹,她为韫卿着想,合情合理;但不知为何,那声「为了韫卿」,似乎还有些他探不着的深意在里头……他不禁打了个寒噤,敢情是天气太凉冷了不成?他的衣裳,似乎还没穿够啊。

心里头思索着还没个完,门板却已是应声打开了,「哎呀!平哥哥,天气这麽冷你也过来……你的脚还没好啊?」

瞧这说话的声调,不是静韬还会有谁?「静韬,好久不见了。」关平热络的跟她打起招呼来,对她的怪叫丝毫不以为意。

「是来找我家姊姊的吧?」静韬眨着眼,指了指他;关平淡淡一哂,没搭腔,「来来来,快请进请进,姊姊她可是恭候多时了呢。」将门板揭开,邀关平入内,那声「恭候多时」与翎绮的语调听来竟相去不远;冷不防的,就在张家大门口,身强体壮的关平,打了个响当当的喷嚏。

关平同张家两位长辈打过照面後,直当他是自家人,便毫无顾忌的,让他跟着静韬绕过回廊,来到後院。

印象中,打从张家搬来这儿,他这还是头一回造访两位姑娘的香闺。

静韬只陪他走到回廊弯处,「往前走到底,弯向左边就是了。」

拄着杖,关平有些意外的看着静韬,「要让我自个儿去见韫卿?」她不一块儿跟来吗?尤其韫卿跟他男未婚女未嫁,有个人在身旁陪衬,聊起话来也比较不这麽尴尬。

「成的成的!我阿爹阿娘相信平哥哥的为人。再说了,你们两个人练这大半年的枪,有多少时刻是孤男寡女在那深不见底的後院的?」那句「深不见底」听来有些古怪,关平正想对静韬提出抗议,静韬却没给他这机会,「放心,我阿姊武功不下於你,凭你现在这付德性,就算你想碰姊姊一根寒毛,也要看她肯不肯哪!」

这付德性?关平无奈的苦笑,静韬这番话可把好听的、不好听的都给说尽了,好吧,他也有许多话想同韫卿说说,既然他们对他如此「放心」,他又有什麽好推辞的呢?

关平缓缓挪动脚步,走了一段,外头这时候却淡淡飘下细雨来,他不禁往回廊深处躲去,拐杖拄地的声响免不得大了些。「是谁?」里头的姑娘不愧是心思细腻的韫卿,耳朵也够尖,立刻开了口。

「韫卿,是我。」关平扬起笑来,往前走了几步,正想往厢房里探头,看看这多日不见的妹子,她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奔出厢房来见他。

「好久不见了。」他的声音听了大半年,阔别了两个月,再次听见,竟多了说不出的熟悉感。

关平颔首,见她气色红润,不像他满身伤,他顿时觉得欣慰多了,「是啊,许久不见了。」

韫卿看见他手上拿着那副拐杖,「你的伤,怎麽样了?」她走近几步,睁大双眼,彷佛想从那身厚棉袄儿看出他的伤势。

「不碍事的,你别担心。」

韫卿抿起唇瓣,像是思索着,而後快速上前,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搀着他,欲将他扶入厢房里去。

关平没料到她会突然来这招,有些猝不及防,「韫卿?我……我可以自己走。」

他想闪避,却无意间牵动伤势;虽说休养了近半个月,伤口收合得差不多了,但牵动得要是过於用力或突然,还是会感到有些疼痛。

「你看看你这样子,还想逞强麽?」见他痛皱了眉,韫卿更是下定决心;只见他一个少年郎,却被一个体态纤细单薄的姑娘给搀进房里入座。

关平一脸赧红,他受这麽重的伤,除了给军医以及关羽、张飞等亲近的人见过之外,其他的将士皆没亲眼目睹过他这般狼狈模样;再怎麽年轻,他毕竟是一军之将,要是给其他弟兄撞见,难保不影响军心。在受这身伤之前,他可是击败武陵太守金旋、抵挡长沙守将杨龄突击的少年将领啊。

但在韫卿那澄澈眼眸面前,他似乎再也无法伪装;他的模样,完全给她看透了。

「对不起,顾不到你的面子。」韫卿见他低着头,不想久未见面的两人就这般将气氛弄僵,一向不轻易低头的她,倒显得落落大方,开口便给了关平一声道歉。

关平微诧,听见韫卿这声道歉,忍不住抬起眼来望她;那俏丽姑娘就坐在他对头,紧闭的唇瓣,嘴角微微上扬,认真的态度顿时令他那高筑的自尊又卸了下。「无须道歉,我……现下行动确实不大方便。」

他的嗓音低哑,像是压抑着什麽,韫卿展眉,看见他这般模样,却是轻笑了起,「韫卿,笑什麽?」他以为方才的话引来了她的嘲笑,开口免不得粗声粗气起来。

韫卿止住笑声,「没,我只是觉得,平常你们都认为我好面子、逞强,此回看见你这般模样,好似看见了自己呢。」

关平没搭话,她又道:「你还记得你在最後送来的信里头写些什麽?」她弯唇,一脸轻松的提问。

信是他写的,对内容自然不陌生,「跟你报告了我的伤势。」这话答的有些不情愿;没办法,原本只是不打算让她担心,也以为等到归来的时候,他行走能够正常些,可没想到事与愿违。

「我知道你避重就轻。」她顿了顿,後头又加了一句,「很明显。」

关平不禁又苦笑起来,「韫卿啊,既然知道了,为何不替我留些颜面?」不过他的狼狈模样她方才不已经见识过了?

「伤得很重吧?从你写字的力道来看,我想你大概是硬撑着写完的。」她免不得轻叹,那双看着他的眼中,透着掩不住的关心,「何必硬逼自己在那种时候写信给我呢?」

「不知道。」既是说开了,也不想再度与韫卿交恶的他只得一笑置之,「也许我当时突然想起,你练枪时少了个人陪练;於是急着替你想办法吧?」

韫卿浅浅一笑,「那你知道谁来陪我练枪的了?」

「这事儿我不想知道也不行了。翎绮那小妮子怎会错过这种跟我邀功的好机会?」

两人不由得淡淡笑开;他挪动身子,避开脚掌上的伤,而她也体贴的不一直望着他,只见她缓缓执起笔来,在早已铺好的纸上挥毫。

「那不知关将军此回出征,可还有什麽话,要同我分享的呢?」韫卿打趣的调侃他一回,孰知他不仅没回话,反而注意到她发间的簪子来了。

「韫卿,我记得你不是只用一把看起来古旧的木簪子吗?何时见过你上其他的簪了?」

两个人同时牵起话题来,韫卿挑起眉来,「我先问的,你先答。」

「这可不成,我的话题很长,到时候怕给你溜了,你先答吧。」关平也懂得耍赖,只见两人僵持不下,而後是韫卿先放弃了。

「关平,出去外头两个月,别的先不谈,耍嘴皮儿倒是增进不少。」韫卿瞪了他一眼;恨不得将他身上穿出两道孔洞来。

「是翎绮姊要我簪的;这是她送的。」韫卿指了指头顶上那支通体翠绿的玉簪子,「搞不懂为什麽她非要我换簪子不可。」

「簪在你头上,很好看。」关平点点头,不得不说翎绮在这方面确实有她一套,「还有你这身冬衣,也挺好看的。」

虽然只是这般平淡的称赞,但出自他口中,听起来就是觉得有这麽些不同。

「记得啊,这簪子,可得时时配戴,我要每回见到你也都看见这簪。」

听见翎绮的要求,韫卿忍不住睁大眼;她之所以只用木簪,除了不喜这类高贵饰物外,也是担心自个儿万一弄刀弄枪的时候不小心摔碎了可惜。翎绮这「无理要求」她还来不及抗议,只见翎绮东挑西拣,又往她的手心放了个东西。

「这是什麽?」

「胭脂。」翎绮打开盖子,让她凑近闻了闻味道,「你看,就像这样……」她趁其不备,往盒里沾了点脂粉,就往那张素净淡雅的脸上抹。

韫卿想躲,可脸上却已沾上了些;她举袖欲擦,却又给翎绮阻止,「别抹别抹,扑在你脸上可好看的。」她又沾些,在韫卿脸上抹匀,随手探了块铜镜,让她瞧瞧自己的模样。

从没用过这些玩意儿,免不得感到陌生,但眼角瞟见铜镜上得自己时,她竟对自个儿的模样感到惊讶;她迟疑了会儿,而後终究是将脸凑近仔细端详一番。

这……是她麽?韫卿忍不住扬起袖来,以指探了探上了胭脂的颊,就如同翎绮那般透着蜜红;瞧了几眼,竟有些不好意思的退开。

「瞧,你光上些胭脂,便是这般娇艳模样;是不是了解这玩意儿的功用啦?」翎绮满意的看着韫卿的反应,将胭脂盒重新搁至她的掌心。

而她,竟是默默的收了下来。

想起前几日发生的往事,又思及方才关平赞美她的言语。韫卿忍不住又往颊上抹去,以为自己在他面前抹了胭脂似的。

她感到有些羞涩,微别开了头,「少灌迷汤。」

「不过这冬衣是阿娘给我做的,要称赞这衣裳好看,就同我阿娘说去。」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我自个儿挑的料子。」

关平听了,忍俊不禁,「我家那妹子这段日子往你家走得勤,你也学着她邀功了?」

韫卿扬起掌来,语带威胁,「你不怕我出手教训你?」别忘了现在谁身上带着伤呢。

关平笑着投降讨饶,韫卿皱了皱鼻,双手一摊,「我交代完了,你呢?」

他摇头轻叹,只觉得自个儿亏大了。聊过几句,熟悉的感觉顿时涌上,也彷佛回到了那段与她每日见面,练习枪法的时日;令他怀念。

「那我就从在军营里点兵数粮开始说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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