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
我和她轮流发出叉子和盘子碰撞的声音。看她蛋糕也吃完了，我打算把盘子收到厨房。她没把手松开让我接回盘子，目光从盘子刷上来和我四目相视。
「你…你刚刚说的隐瞒和否认，是不是有别的意思？」
她在我回『咦？』之前松开了手，我成功收回盘子。
『你说别的意思是指？』
「你刚刚说隐瞒和否认是不一样的阿……不一样是什麽意思？」
『这只是我的感觉啦，其实它们也不一定有不一样到哪里去。』
「没关系，你说说看。」感觉她有点着急。
『嗯……』
我稍微盘整一下该怎麽回答才会像一个高中生，但又能显得有深度。
『你看唷，隐瞒和否认还蛮像的吧？我们通常不会仔细区分，但是我们用来说一个人是骗子的时候，隐瞒和否认其实差蛮多的。我对你隐瞒事情，和你问我的事情明明存在我却否认，这两者差别很大吧？』
类似的话题其实我在「前世」曾和学长讨论过。学长更搬出康德以诚实作为义务时的分析，说明「说谎、误导、沉默」在不同情境时的效用与差异。如果柳晴渊是在大二之後和我聊到这件事，我肯定会跟她好好细论当中的有趣之处。
「嗯……」她的眼珠转啊转的，看了我一下又移向我的书包。
「你…可以不必隐瞒了，你想问我的事情我不会否认唷，但是相对的，我也不会承认我没做过的事情。」
（完全搞不懂她想说什麽！算了，该问什麽好……问她可能想听的问题好了。）
『你…你现在有男朋友吗？我是该问这个吗……』我小声说。
这种很容易搞坏关系的难题，又不知道该怎麽回答的时候真的太折寿了。如果现在是恋爱模拟游戏就好了啊，至少还有选项可以参考。
「呵哈哈哈阿……哼哼，不愧是考第一名的人唷，反应很快嘛~」
『哈哈哈哈……』
「我可以再要半杯麦茶吗？多一些冰块。」虽然我也很想效法博鸿的勇气跟她说『你可以喝我的就好』，但我毕竟是个绅士，还是帮女孩子服务一下吧。
在我把心情调整成正面思考，完成任务要回房之前……
屋内发出响亮的「碰！」摔门声。
我急忙看个究竟，果然是我的房门关上了。
『小晴同学！你没事吧？』我转动着门把。『你是不是不舒服？有什麽需要锁门吗？』隔着一扇门不是很敢确定，但我听到的应该是「翻箱倒柜」的声音。
「你到底藏到哪里去了！」
『蛤？』
「你到底想怎样？想要事後威胁我吗？你现在就说啊！说看想干嘛啊！」
『我…我是能威胁你什麽啊？』
「你把我的笔藏到哪里去了？为什麽你铅笔盒里没有！」
『笔？我没有拿你的笔啊！你同学还没还你吗？你先开门好吗？』
我很小心遣词用字，避免听到的人误会我们真的有什麽事。我很不想这麽说，但我有一点点点担心她是不是真的精神有问题，白话文叫疯婆子。
「你还在装？倩惠说她放在你书包了……她把我的笔放到你书包了！」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麽，我要拿钥匙来开门罗？』其实我也不确定钥匙被老姐收到哪里去了，搞不好在阿姨那边。
「不要！你…你……你别进来唷！你进来我就说你想强暴我，还有…我现在没穿衣服，你进来我就会告你。」
（现在是在演哪出阿……）
『那个…你如果真的要脱衣服，窗帘要记得拉上阿，不然外面看得到。』
「不用你管！总…总之你别开门唷！我没找到东西之前谁也别想进来。」
真是要命呐……。我放任她在里面闹并不是我拿她没办法，我担心的是一旦请阿姨来处理的话，事情会复杂到不是我想结束就结束，也许会造成柳晴渊也不想发生的结果。自私一点来说，我根本不必担心才对，毕竟我没干任何事。
我背靠着门板，身体顺着重力滑坐下来，房间里翻找东西的声音渐渐停止。
「呜呜……你…藏…到哪里去了啦！呜…快还给我…还给我…呜……」
清晰的啜泣声透过门板传到我背上，微微的震动显示她也靠着门板。
「呜…你到底想要怎样才肯还我……我们商量一下好不好？快还我！快还给我！」
（看来只能等她自己平复了……）
我尽力回想着考试那天的事情，拉肚子、胡倩惠、借笔、李穆凝……。
感觉上……似乎……有那麽点可能……。
我起身在屋内徘徊走动，门口、厨房、客厅、饭桌、客厅……。
（哎咿~呀呀呀！果然是这样阿！）
我从客厅放电话旁的笔筒中抽起一枝笔。仔细看了看……原来如此。
『喂！你别哭了啦……我大概知道东西在哪里了，你先开门我们一起找啦！』
「呜…就…就是你藏的，什…什麽知道在哪里…想…想骗我…呜呜……」
本来想编个故事让她去客厅找，我来找饭桌和厨房，这样就能让她自然发现东西，我也就不必解释太多，可以简单撇清关系说我不知道那枝笔是怎麽回事。可是她不肯配合阿，这我也没办法了阿…这该怎麽办呢？我愣在门口想了一下。
（就这麽办吧！）
我在屋内来回跑动，用力踩着脚步，到厨房拨弄锅碗瓢盆，到客厅的时候更刻意拉动桌椅制造摩擦声，还有重物搬动落地的磅砰声。我接着大叫…
『啊~~~原~来~在~这~啊！』我刻意拉高音量。『找到啦！』说完，像冲回本垒似地跑到门边，把笔从门的边缝中塞进去。
『是这枝笔吗？』我对着门板继续喊着。『我刚刚也没注意看，可能是温书假的时候同学来找我复习，我们在客厅读书时掉的。』
我知道这演得很烂，但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不是这枝吗？那我再去找找……』
我等了约五分钟她还是没回应。我话都说了，好像该硬着头皮去找一下才比较贴近剧本。我还在犹豫要找哪里会比较像的时候，房门突然打开了。
听到门锁弹开的那一瞬间，我反射性地趴到地上，眼睛贴到地面上搜寻。
「不用再演了…」她吸了两下鼻子。
『什麽演啊？你没事这麽爱哭干嘛，事情讲清楚才好解决啊。』
她果然没有脱衣服。另外，正妹就是正妹，即使哭脸也还是正妹的哭脸。
「你怎麽知道那是我的笔？为什麽它不在你书包里？」
（小姐，搞清楚状况，怎麽会是你来审问我？要不是看你可怜不跟你计较…）
我把温书假那天的事情告诉柳晴渊，急中生智之下「添加」了一些情节，这样比较容易解释笔为什麽会出现在客厅地板（我没说笔筒）。像是我和穆凝在客厅（实际上是饭桌）读书，又比如我们读到一半就开始打电动（现实并没有），可能是那时候掉到地上的。我想到她也许会不信，所以主动细说穆凝那天玩什麽，游戏进度到哪里……等等。这当然都是我在瞎扯，真正玩这些游戏的人是博鸿而不是穆凝。
「好…好了……」她闭上眼睛，仰着头深呼吸，闭着眼睛继续说。「那你认为我为什麽要找这枝笔？」她说完才张开眼看着地上，一副又要哭的表情。
『啊…嗯…我也不知道啊，可能这枝笔对你很有纪念价值吧？像有些人会取名子叫MemoryJohn之类的。』情急之下出卖了M的名子，请原谅我。
『所以是那枝笔吗？找到就好了啊……以後这麽重要的东西要收好啊。』
一阵沉默。
几分钟过去，她进厨房将我放到冰箱的伴手礼蛋糕切下两小块，把剩余的冰回去之後端出来放在餐桌上。
「这和你请我吃的蛋糕应该是同一家。」
她低着头把蛋糕推到我位子前方，我点点头开始吃。
「放在铅笔盒才看能天天看到，上课也才看得到……」
「可是我考试的时候没有看唷！我考试的时候根本没把它拿出来，你如果出去乱说话的话…会造成我的困扰的。」
「如…如果有什麽奇怪传言出现，那就一定是你搞的鬼……。」
虽然她试图板起脸来警告我，但我最多只觉得「她很着急某件事」。她的声音和表情真的很难让人觉得被威胁了，这能说是「无辜脸」的副作用吗？
「叮——咚！」、「叮——咚！」
公寓大门电铃也来搅局，不知道是谁按的门铃。
墙上的时钟显示接近十二点，我纳闷地接起讲机电话，回应我的是不客气的问候。
「干！快开门啊！电话不接是怎样，是在睡觉还是在打手枪啊？」
柳晴渊噗哧地笑出来，但立刻掩着嘴巴憋笑。「你还有客人？」她问道。
『你们怎麽这麽早来？不是约两点吗？』
「啊是要安检之後才能上去是不是？快开门我们上去讲啦！」
随後窗外传入有人大喊我名子的声音，我只能先开公寓大门再说了。
『你等等就说你刚来不久。』我顾不及礼貌，直接命令柳晴渊配合我的计画。
我进房间……看到被搞乱的景物也没空错愕了，马上把地上的桌游「三角贸易」拿到餐桌上打开，将说明书递给她。
在博鸿敲二楼大门之前，我已经把游戏的配件倒出来，在柳晴渊前面设置好一人份的初始状态。紧接在我开门後，博鸿又是一连串抱怨呛声，不过当他看到柳晴渊坐在餐桌旁读规则时，他整个人在门口石化，嘴巴也忘了阖上。
我装作一副没事的样子，把博鸿手上的汽水提到客厅桌上。穆凝也跟着进来，手上捧着两盒大披萨和配餐。柳晴渊看到穆凝会回应打招呼，博鸿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怎麽特地买披萨来啊？不是请你们吃过再来吗？』
博鸿回过神来，向在客厅的我说：「我…我们刚刚有打你手机啊，也有打给你阿姨，她说不知道我们要来，还说她和你这几天都没去买菜，临时要煮也不太方便。」
「所以我们就问阿姨要不要帮你买吃的。」穆凝着说。「当作考完爽一下罗。」
「我说…钱坤尧同学，你多约人怎麽不先跟我们两个说一下啊？」
『咦？你看到正妹就变乖啦？』
「……」
『这位是……这位是……那位是……』我变成三人的媒介，旁白他们的基本介绍。柳晴渊和博鸿在相互介绍後微笑点头致意，在提到穆凝时，柳晴渊接着说…
「我知道他是李同学，我们班上有几个女生还算有在关注他。」
柳晴渊接着站起来微微踮脚，目光移到博鸿身上，用手丈量他的身高。
「你好高唷！而且读育才高中，应该交过很多女朋友吧？」
「啊…哈哈啊啊…没有啦，和尚学校没啥女人缘，而且女朋友在精不在多啊！」
『怎麽你平常不是这样说的。』
「咦？他平常是怎样呢？」
「你别趁机报复污蔑我！刚刚我不知道有女生不能怪我，但现在嘴炮休战唷！」博鸿连忙阻止我拿他来当话题，这个直觉还蛮正确的，我正有此意。
『蛤啊？我没要报复啊，我只是要恢复你平常的样子，你之前不是很爱说「别以为我只有身高高，其实我躺下来会更高」这一套吗？』
「干……」博鸿小声地碎念，尴尬地到厨房准备杯子和冰块。
柳晴渊掩着嘴巴，眼睛弯成两道新月。
我们在客厅边吃边聊着。我没有向博鸿和穆凝解释我和柳的关系，而是大概说了『很多桌游都要四个人以上才好玩，所以约了柳晴渊。』她先到也是为了先学基本的桌游观念，这样下午一起玩的时候能比较快进入状况。
柳晴渊也很机灵地接话：「钱同学刚教我要注意後面，大家选的动作会连续执行。」博鸿立刻飘了一个变态眼神过来，我很不想承认，但我知道他想说的梗是什麽。
虽然博鸿常和其他男生讲一些下流梗，但根据我的「前世」记忆，他其实很懂女生的想法，也不会不尊重女生。大学的时候即使在女生圈很吃得开，他对女朋友仍然很专情，清楚分明恋人和朋友的分际。
穆凝似乎相信了我和柳晴渊的说法，他的传教热诚被点燃，把「三角贸易」的规则书拿过来边吃边讲解。还说今天带来的游戏下次再玩，今天就先玩柳晴渊正在学的这款就好，我和博鸿当然不反对。
我们到晚餐之前总共玩了一场教学和两场正式游戏，之间柳晴渊的爸爸打来关心宝贝女儿在哪里，她则回答晚餐前会到家，我们三人在她接这通电话时完全不敢出声，让她笑了好一阵子。最後一场结束後，我先陪柳晴渊搭公车，留下另外两人收拾。
太阳还没到下山的时间，但也没露脸，是个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傍晚。
我跟在柳晴渊後方两三步远，时而缩小到一步，一路上没有说话。
直到我们停在站牌边，我才问了她是不是这个方向的公车，她点点头。
我看着路上往来的车子，心不在焉地让思绪随意跳跃，我回神才发现柳晴渊站得离我很近，几乎是依偎在我背上，但没有碰到我的身体。她用躲在我身後这招，果然有效减少人们盯着她看的频率，比起刚刚我走在她後面感受到的「注目礼」，现在只剩下一些男生会没来由地东张西望和回头看远方，而眼珠子总停留在她身上特别久。
「谢谢……」她小声地打破我们近十分钟的沉默。
『啊…没的儿事，多你一个桌游咖才好玩啊，下午的四人局比我们之前三人局好玩多了，我倒是比较担心你会不喜欢。』我转过头看她。
「我喜欢啊！」她和我四目交接。紧接着说…「游…游戏很好玩啊…」说完别过头，看着马路尽头又一台公车从转角冒出来。
「对不起……我刚刚在房间有听到手机响，但没有告诉你。」她没把头转过来。
『没关系啦，我习惯开震动，自己也常常没听到，哈哈。』
「嗯……」
『……』
「车来了，我搭这班……」
我探头一看，察觉到这个号码刚刚有经过一班，但我装作没发现。
『嗯，路上小心……』她在我说再见之前握了我的手，塞了张纸条到我手心。
她侧着脸用余光看我说：「这是我的电话，如果…你回去跟他们说了什麽……有需要我配合说法的话，可以打给我。」直到公车进站前她都没回头。
「掰掰~」『掰掰~』
我默默地目送公车离开。人留在原地打开纸条，是用我的便利贴写的，可能是要离开前她到房间拿外套时写的吧。
我将纸条塞进口袋，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把她的电话记到手机里，也思考着要怎麽向博鸿和穆凝说明柳晴渊为什麽会被我邀来玩桌游，以及我是什麽时候跟她变熟的……
（唉……真是一堆麻烦事。小橘、阿金，我好想你们啊！）
我踏上平常的街猫巡逻路线，没有直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