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不是你
由餐室窗後看去,室外阳光灿烂,岛儿在草地上闲闲踱步,其中一只拍动翅膀,往远处飞去,然而不管飞多久,直到遥远尽头的山脚下,都在亨德森男爵家的土地。
亨德森男爵坐在餐桌前,织锦缎椅子正对的桌上,亚麻桌布雪白洁净,餐点冒着鲜香热气。
繁多菜色摆满他眼前,份量供应四名大汉绰绰有余,不过他真正取用的就面前那一碟子。
碟中的香肠煎得恰好,培根微微卷成U字型,边缘带些褐黄,肉质--尤其浅色肥肉部份,油光闪烁;碟边的蛋白莹润洁白,松软中隐约透出些许水感,蛋黄凸起饱满,鲜黄滑溜的表面下,浓椆汁液饱胀。
碟子附近搁着可颂面包,刚出炉的奶油芳香鲜明,面皮层次分明,提醒人它浓郁酥润的口感;银壶往描金咖啡杯冲出一道滚烫的黑褐水柱,骨瓷杯扑出一团热雾,醇厚又带点焦糖香的咖啡气味冉冉昇起。
每日必读的报纸已经由管家仔细熨过,整齐叠在桌上一角,方便他取用。
二十来岁的亨德森男爵在许多老门第没落的年头,依然生活在世代传下的庄园,过着与祖上排场无异的优渥生活。从早晨闭眼到入睡,衣食住行无一样不精致,无可挑剔……
然而他想反手顶在桌下,掀翻桌子,让银器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铿锵声,瓷器磕碰粉碎,食物散落满地。他想把身下那张织锦缎椅子扔向窗外,砸烂那光可照人的玻璃、宛如图画般让窗框框住的外头风景。他想大声咆哮,以下三滥的粗话从上帝咒骂到撒旦。
最终,什麽也没发生。
从小浸淫的教养让他一如往常牢牢钉在座位上,以最得体合宜的手势及劲道拿起刀叉。
他首先向蛋下手。
他讨厌吃蛋,不过结婚後,他早餐必要一份太阳蛋;并不吃它,只是拿刀叉戳破蛋黄外头那层膜衣。黏稠的蛋液缓慢迸出的刹那,给他类似伤口终於迸破、淌出脓血的快感。
他抬头望向天花板,尽管妻子的房间并不位在餐室上方,但那并不妨碍他羡慕在楼上卧房用餐的妻子浅薄知足。
黛西简单得像杯水,整个人一眼见底,什麽都写在脸上,并且口无遮拦,即使是「亚瑟,你爱我吗」这类肉麻问句也能直爽出口。
每逢这时分,他的嘴角刻意牵向耳根,「我们都结婚了,答案还不明显?」
通常这已足够打发她,但一次她盯着他追问,「你仍然会娶我吗,就算我并没有……」
预感她的问题并不令人愉快,他戒备地微蹙眉心,她似乎有所察觉,瑟缩一下,立刻改口,又或许她後来出口的即是她本来要说的:「我并没有美丽的样貌」,而不是「并没有很多嫁妆」。
话说回来,她的确有资格担心男人看上她只是以貌取人,她的精致脸蛋不论在哪个年代都永不过时,身材修长优美,而且,才二十出头。
年轻美丽,带来大笔丰厚嫁妆,以及一颗向着丈夫的火热的心,这样的妻子得走大运才娶得到。
每次意识到这点,他便满心歉疚,歉疚到放下她戏称的「英国绅士的矜持」,亲吻她额头。
她的笑颜如花灿烂,扑进他怀里。
可怜的黛西。他予以回抱,心底感伤,可怜的羊羔。
正因此,他纵容黛西继续操持与其男爵夫人身份不相宜的德州腔,毫不掩饰她的美国出身。
餐後不久,老管家上前道:「老爷,有客人来访。」老管家试图保持一贯的庄重,但微皱的眉心出卖了他对客人的不满。
「谁?」他纳闷,公司倒闭後,他隐居乡间,鲜少与亲友往来,还会有谁作为客人拜访他?
管家报上名字,「德瑞克‧布莱克史密斯先生。」语调底下听得出无法全然隐藏的厌恶和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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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颤着手打开书房房门,房里沙发上的男子打扮入时,双臂平摊在沙发背上,跷着二郎腿,那神态彷佛他拥有这庄园。
「嘿,亚瑟,我的老伙计。」德瑞克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他生得俊美无俦,兼且笑意一盆火似的,看上去多讨人喜欢就多讨人喜欢。
亚瑟感到太阳穴脉博疯狂跳动,他反手「砰」地甩上书房房门,跟着取过门边几上的花瓶,直砸德瑞克脸面。
德瑞克平生见惯这类阵仗,驾轻就熟微一偏头,便闪了过去。瓷花瓶滴溜溜落地,饶是地上铺了地毯,也裂成两大瓣。
「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德瑞克嘴巴啧啧响。
「你竟敢、你竟敢来。」他浑身发抖,连声音都发颤,双手在身侧握成死结。
「还记恨那件事?」德瑞克耸起眉毛,作惊讶状。
「哪一件事?」他气极,发出尖刻笑声,「你拉我合夥,打着我的名义卖假货?东窗事发,你卷款潜逃?你留下大笔债务,害我身败名裂,几乎破产失去庄园?」
「我也不知道批来的是假货啊?」德瑞克摊手,满面无辜,「当时大势不妙,我不开溜难道等着吃牢饭?」
「你走了倒是快活,可你想过我的死活没?」
「我也不是随便走人的,我盘算过,你是贵族,人脉广,不愁找不到人拉你一把,法官也不会太为难你。事实证明我的猜想没错不是?听说你娶了个美国富家女,有钱有貌,陪嫁不但还清债款,还够你三辈子花不完。」
德瑞克那若无其事的态度针一般狠狠扎在他心口。打开书房房门,他咬牙切齿道:「既然知道我结婚了,你来做什麽?」
德瑞克打量他半晌,见他神色严峻不曾松动,便缓缓收回放在沙发背上的手,懒洋洋笑了。
「也罢,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德瑞克起身,朝门,同时也是他的方向走来,他不愿示弱别开视线,下死劲瞪视他。
几年不见,德瑞克蓄了胡子,西装隐约勾勒出的线条显出他完美的衣架子身材,晒成古铜色的肌肤紧实绷着双颊,充满男子气概,但那双湛蓝眼眸永恒不变:玩世不恭,浅浅的笑意钩子一样捉人。
多少次,这双眼睛及其主人多少次出现在他梦里,而他现在向他走来,像头美丽的豹子在丛林游荡。
他心底有股情绪蠢蠢欲动,比恨强烈,却不属於恨的那一方。这领会叫他感到一阵恐怖的绝望,不知不觉往後微退。
德瑞克却掠捕猎物一样,紧追而上,探身轻嗅他颈间。「还是只用你自个儿调配的香水?」气息微炙他耳畔。
他呼吸一窒,胸口那股情绪登时开了闸,再止不住狂潮汹涌。
他身不由己一甩手,房门再次猛力关上。
後来发生什麽事已无从记起,当他回神,他们已经躺在地上。
他的脸贴住地毯,茸毛贴刮肌肤,骨肉被坚硬地向下挤压,德瑞克在上方,喉间发出低低笑声,放肆而欢悦,全局在握的从容。
恶魔如果会笑,一定是这种声音。他静静闭上眼睛,原该为自身的软弱感到羞愧,怎知却是羞与人言的狂喜--既然彻头彻尾败给诱惑,从今而後就无需日夜挣扎,苦苦抗拒。他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