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柔有未因此事受到责罚,许凌山并没有打听,也不会有人向他提起,但他明白,展府之内肯定是没有一人会为展柔说话的。而想到展柔曾经对还是婴儿的展阔下过重手,心里便也有说不出的滋味。
赵先生给的药见效极快,不消几日身上的伤便已大多愈合,只是偶尔还会作痛。
那日一时不明就里帮展柔说话,展阔难免因此委屈,以他的性子又不会跟旁人说,许凌山一直因此事对展阔心怀愧疚,默默养伤这几日也是寝食不安。见身上好了不少,深知不能再避而不见,于是主动去看了展阔。
正是早课时分,展阔应当在书房读书,许凌山悄悄过去,果然书房门闭着,隔窗能听到展阔的朗朗读书声,清亮沉稳。
杨纶叫他们识字之后,便开始教些经典,却不要求他们甚解,慢慢读就好,反而愿意多让他们读些诗词歌赋。展阔今日读的应是新学的文章,许凌山不曾跟着学过。
等展阔通读了一遍之后,他轻轻敲了敲门。杨纶在里面说:“进来。”
许凌山推门,看到展阔的侧影,他猛地怔住,没想到几天不见,展阔竟然瘦了许多。展阔转头见是他,立刻装作没看到的样子,低头看书。许凌山猜到他会是这样,只好先朝杨纶问好:“先生好。”
“身上全好了?”
“好的差不多了。”许凌山回杨纶的话,不住地偷看展阔。展阔虽然眼睛盯着书,但显然正在集中精神听许凌山和杨纶说话。
“那好,坐吧。”
“是。”许凌山坐到展阔旁边,杨纶把书放到他面前桌案上。
“这几日学了新文章,先叫阔儿教你。”杨纶说完,出了书房,不知做何事去。
杨纶走了,展阔仍旧不发一语。许凌山便先开口问他:“少爷,新学的可是这一篇?”他把书翻到了和展阔的书的同一页。
展阔斜着眼睛看了一眼,点点头。
“少爷可否念一遍给我听?”
展阔用手捻着书页,说:“你都认得的。”
许凌山认真默读了一遍文章,自然他都是认得的。他不想再兜圈子,哄个八岁的孩子,还不需如此拐弯抹角。
“少爷,我知道我那日错了。是我想得不周全,当时一心只想大事化小,才口不择言。少爷,能不能原谅我,不要生我气了?”
展阔眉头蹙着,嘴巴一鼓一鼓的,显然已经心软。许凌山趁热打铁,拉住了展阔的手说:“我这几天没在少爷身边伺候,你都瘦了。老爷夫人看了要多心疼啊。你一直是我照顾着,他们见你这样,不定要怪罪我,说我没用,把我赶出去了。”
“我不生气了。”展阔不等他说完,抢着说道。“我本来也没生气,你受伤了,不想打扰你。”
许凌山笑了,揽着展阔的肩膀:“谢少爷不计前嫌。既然如此,午饭要赏脸多吃点,万万不能饿着自己。”
展阔点点头。许凌山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地。
忽然展阔喊了他的名字:“许凌山!”
许凌山和他面对面,不知他要说什么,需要如此郑重其事。
展阔直视着他的双眼,说:“谁也不能把你赶出去,我爹我娘也不能。”
许凌山猝不及防听到了这么一句,心口骤然收缩,有股强烈的情绪堵在喉头,他不敢说话,怕泄露了什么,最后只对着展阔点了点头。
而后,一如从前。
入春,展云霄带着十几个庄客出门,杨纶也在其内。先生不在,许凌山和展阔算是放了春假。
杨纶临走之前,留下了一些功课,尤其是武功,千叮万嘱告诉他二人,即使他不在也不可懈怠,功夫若有一日荒疏,便要用十日来补,切记!
许凌山拉着展阔跟着众人送展云霄一行人至大门口。杨纶交代完毕,摸了摸许凌山和展阔的头,反而是展云霄离着较远,看着他们。
许凌山点头说:“记下了,先生。”而后握了握展阔的手,展阔跟着道:“记下了。”
许凌山留心着展云霄的表情,见他神色颇为满意。
一家之主不在,府中气氛缓和许多,下人们也都显得轻松。夫人比以往更愿意在府内走动,把大大小小事情都过问了起来。
许凌山依照杨纶的嘱咐,每日早上都拉着展阔早起练功,而后读一会儿书,晚课自然是没有了,到了下午就变着花样哄他玩,或扑蝶捉虫,或下棋蹴鞠,过得融洽快乐。
自从有了先前之事,许凌山同样不敢让展柔靠近展阔。一是展阔实在容不得展柔在旁边,二来,许凌山也怕万一展阔出个什么事情,无理无由地都怪罪在展柔头上。虽然说不上有多同情展柔,但也不愿她平白受冤。
一日,风和日丽,天色碧蓝,院子里的花逐次开了。这般草长莺飞的好时节,使得很多人都坐不住了。有年纪小的小厮,不知从哪里弄来两个风筝,在院子里放了起来。
许凌山和展阔刚用过午饭,回房的时候看到了两个嬉闹的小厮,手里拿着风筝轴,一个正使坏,要用自己的风筝缠住另一个的。另一个便在前头跑了起来。
展阔看着,眼中蠢蠢欲动。许凌山见状笑着问他:“咱们也放一会儿风筝吗?”
展阔用力地点点头。
许凌山喊那两个小厮,两个小厮匆匆跑了回来,手里还拉着风筝线。
“少爷也想放风筝,你们两个给我们一个。”小厮哪敢多嘴,忙点头说好,然后便把风筝收了下来,让展阔挑一个。
都不是什么精美物件,俱是普通的鸢鸟的样子,一个两翅画着一对麒麟,一个两翅画着梅花。
许凌山的目光被定在了梅花上,这里是南方,怎么会有人在风筝上画梅花,想来这做风筝的匠人是个北方来的人。他想,我也是北方来的人。
“我要这个。”展阔指着许凌山盯着看的那个风筝说。
许凌山回过神来,笑笑说:“好。”然后对两个小厮说:“这个给我们玩儿一会儿,你们先去玩儿另一个,这个我过一阵给你们送过去。”
两个小厮点头,没有被横刀夺爱的不悦,仍旧兴高采烈地举着那画着麒麟的风筝跑走了。许凌山想,即使不悦,他们也不敢让他看出来。他是贴身照顾少爷的人,而那两个小厮算什么。
展阔不曾放过风筝,眼前这个院子又小,想要风筝起飞必然不容易。他想到老爷不在,北园自然就空了,便拉着展阔去了宽敞的北园。
他让展阔站在园中央,自己拿着风筝迎着风站着,然后跟展阔说:“少爷,逆着风跑。”
展阔跑了起来,他举起胳膊,松开手,风筝在半空停滞一瞬,他飞快地跑到展阔身边:“拉线!”他握着展阔拉着线的手,一点点把风筝往上拉,时不时带着展阔再跑一段,慢慢地,风筝凭风借力飞上了天空。他把展阔圈在怀里,帮他稳住手里的线,然后逐渐把线放长,风筝越飞越高。
他看着风筝变小,变成难辨形貌的一点,不忘低头看展阔。展阔昂着头,半虚着眼睛,凝视着高高飞在天上的风筝。
许凌山放开了双手,站直了身子看着展阔,忽然想起了曾经在书房翻看诗词时念过的一首诗。那诗很长,他当时读了一遍便没再看,渐渐就遗忘了,此时却异常清晰地记起了其中一章。
“有鸟有鸟群纸鸢,因风假势童子牵。去地渐高人眼乱,世人为尔羽毛全。风吹绳断童子走,馀势尚存犹在天。愁尔一朝还到地,落在深泥谁复怜。”
他能在展家过上如今的日子,都是因眼前的这个童子,他就如同现在飞在天上的风筝,不过是因风假势。这个童子早晚有羽翼丰茂的一天,有朝一日他不在需要他,他是否就会如诗中所说,落在深泥无人问津。谁还会管他死活。
“许凌山!”展阔叫他,他蓦地一慌,以为是展阔手中绳断了,抬头却见风筝好好地飞在天上。
“你玩儿一会儿。”展阔把线轴递到他手里。
许凌山接过来,问:“累了?”
“没有,你玩儿一会儿再给我。”原来展阔是看他一个人站着,怕他无趣。
许凌山想,或许不会有那么一天。
二人轮流放着风筝,足足在北园待了两个时辰。
白天在北园放风筝的时候,许凌山便注意到平日里放在廊下的兵器被收了起来,想是老爷这次出门怕是时间不会短。
实则,他那日回想起陆剑青教他的一招后,陆陆续续回忆起许多陆剑青教过他的剑法。跟着杨纶习武的时候,也握着剑偷偷在脑海中重现过。只是那次暴露之后,他再不敢有什么多余动作,都是一板一眼跟着杨纶学习。
如今展云霄和杨纶都不在府上,其余庄客也都各安其分,躲避着家中女眷,不会轻易走出自己居住的小院,北园倒成了一处人迹罕至的所在。
此时夜半时分,许凌山提着自己的剑,偷偷摸摸去了北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