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北园被一瀑银光笼在其中,更添静谧。许凌山提着剑,走到了园中央,慢慢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了陆剑青的样子。他一袭青衫,脚踩海青武靴,潇洒俊逸,眉眼锐利闪着星芒。他曾握着他的手摆出招式,也曾带着他翻飞,飘逸的长发扶过许凌山稚嫩的脸颊,耳边有他低沉却干净的声音:“小少主,你要记好了。”
许凌山睁眼,挥出利剑。尽管笨拙,但是,他都记着了。
半个时辰之后,许凌山满头大汗,将剑入了鞘,倚在一根廊住上喘息。他本不应该这么累的,他随杨纶习武,每日最少两个时辰,而他现在却似乎筋疲力竭,汗水从额头滑下来,滑过额角,滑过鼻尖。
这几招剑法,不仅让他想起了陆剑青,更让他想起了云顶峰,想起了他爹他娘和姐姐。几乎是和展阔一样的家,可是为什么他却要沦落至此,惶惶不可终日。他羡慕展阔,尽管许凌山不喜欢展云霄和展夫人,但他仍旧羡慕展阔。他能安稳度日,能守着父母,而他却在年幼无知之时,顷刻失去了一切。
他竟不知自己是凭什么能够活到现在。无牵无挂的一个人,为什么要活到现在。他胸中郁结,却连大叫都不敢。这是哪里,哪容得下他这么一个下人放肆。
想着,他重新拔出了剑,奔到园中。陆剑青教他的,杨纶教他的,凡是他会的,一招一式皆恶狠狠地使了出来,像是仇人就在眼前一般,他要手刃他,将他碎尸万段。
直至月移中天,许凌山汗湿了肩背才极其疲惫地回去了。
趁着展云霄未回府的这段时日,许凌山每夜都会来北园练剑。十多岁才开始从头习武,实在是晚了,可许凌山似乎独具异禀,领悟剑意奇快奇准。他知道自己父亲是高手,骨血中早就有天赋,对此坦然接受,毫不诧异。只是他深知自己处境,即使练得很好也不轻易展示给杨纶看,平日里练功都是留了几分,一日能学会的,要拖到第三日才完成。
陆剑青教他的有限,不过几招而已,他也不知这些招式源自何处,有些什么名堂,只是一昧地练下去。这样练着,他便觉得离陆剑青近了,离他的那句承诺近了,及至离云顶峰近了,离父母也近了。
他手中这把剑,虽不是顶好的,然而展府中庄客人人持剑,对这般武器颇为讲究,即便不是上品,定也不是庸物。他在月光下舞剑,带出条条银光,似嫦娥玉带,织女仙绦。虽不及割云剑灵动,却也能显出几分轻盈。杨纶说过,这剑法名叫澶渊。
许凌山飞身腾跃,一剑刺出,眼前蓦地一闪,接着被什么东西打中虎口,手中的剑仓啷啷掉在地上。他惊恐地睁大双眼,“先生……”忽觉得天旋地转,噗通跪在了地上。
杨纶长身立在他身前,投下来浓黑的影子笼罩着他。许凌山心口在发抖,双手撑着地,汗水滴答滴答落在眼前的地面上,汇聚成深色的一滩。
杨纶矮下身来,许凌山看到他的双腿弯曲,单膝跪在了自己对面,而后杨纶,托起他的脸,似乎在借着月光端详他。
许凌山垂着眼不敢直视他。只听杨纶的声音响起,如以往一样平和,没有因这夜晚清冷而沾染上一丝的凉意。
“许凌山,你告诉我,你到底从哪里来。”平平淡淡,不容置疑。
许凌山紧紧咬着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你不说,我来告诉你。世上会澶渊剑法的人,我是其中一个,展云霄是一个,还有两人论年纪已经八十有余,活不活在世上已经无人知晓。还有一个人,三十年前因手握门派重器遭门人追杀,下落不明。此人姓陆,单名一个寰字,他手里那把剑名叫割云,如今在登峰教司宰陆剑青手里。”
听到此处,许凌山紧紧闭着双眼,两滴泪,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先生如何得知?”他艰难地震动喉咙,声音喑哑不堪,“先生可知道登峰教现况如何?”
杨纶松开手,许凌山的头脱力一般垂了下去。杨纶伸手把他拉了起来,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无意于江湖上的恩怨。登峰教的事情我更无心知晓。你到底是何人对我并不重要。只是,如今这展府不同以往,你既然来了,最好不要想着外面的事。你是登峰教里的谁,你自己清楚就好,若是不小心让旁人知道了,你是死是活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杨纶转身背对着他,忽然轻声一笑,“想必,你的剑法是陆剑青教的吧。那时你定然还小,如今能凭记忆将剑法练得有七分模样,你果然是个奇才。可惜我的澶渊剑法只练了四成。你若甘愿留在展府,决心舍弃澶渊剑法,我愿意将我毕生所学传授于你,与展阔无异。将来也必是高手。”
许凌山哪里还有余下的头脑去思考杨纶后面的话,满心里只在问自己一个问题,这展府还能不能待下去,如果不能,他又要去哪?
“还有,”杨纶声调忽然一沉,“我虽不强求你说出身份,但是能让陆剑青亲自教授武功的人,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你既然想方设法活下来了,就要明白,展家是你唯一能安身的地方,出了展府,你再难有活路。”
杨纶的声音像是游离在天外,忽远忽近,然而他还是听到了最重要的话:他只能留在展家,出去,只有死。
杨纶见他久久不语,走近前来拍拍他的肩,力道中带着安抚。他抬眼看杨纶,眼前这人依旧风采斐然。杨纶捉住他的视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走吧。”
许凌山行尸走肉般出了北园,剑都忘了拿。
第二日他便病了。早上是被小厮叫醒的,说少爷在等他练功。他昏沉沉地从床上起来,一头栽倒了地上。
等他醒来时,见展阔坐在旁边看着他。
“少爷。”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没跟先生念书?”
“先生还没回来。”
“没回来?”他转眼往柜子上看,他的剑好好的摆在那里。难道那竟是夜里的一个梦?
“药一会儿就给你送来。”
“谢少爷。”许凌山直到听说有人在给他煎药,方知自己病了,想起自己还躺在床上,如此在展阔面前太没规矩了,用力要坐起来,才发现身子像不是自己的一般,完全使不上力。
“你躺着不要动。”
他勉强笑了一下,笑得很苦。“谢少爷为我挂心了。我病着,少爷还是去别的屋里吧,不然夫人该怪罪我了。”
“我娘不知道我在这。”
“你再耽搁一会儿,夫人就该知道了。回去吧。”
展阔皱着眉头,似乎觉得许凌山说的有理,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你快点治好病。”
“遵命。”许凌山笑着,看他走到门边,慢慢地跨出门槛,关门时还在往里看。“少爷慢走,别让夫人看见。”
展阔点点头,关上了门,而后门外响起跑步声。
许凌山沉沉地闭上眼睛,恨不得就此睡去再也不要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