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志人还躺在床上,一看见门口的人,便爬了爬头发坐起身,一条腿还跷着,踩在床垫上,他笑着说:「心哥!真想不到你是我入宿後第一个贵客。嘻嘻,地方浅窄,不用脱鞋子啦……慢着,心哥不是应该已经毕业了吗?难不成你修不够学分要defer(注一)?哈哈,又怎会呢,心哥可是心哥,如果是我倒有可能defer……」
「说够没?」陈心也不客气,迳自关了门走进来,也不坐下,抱着胳臂站在床边,俯视着戴志。这天,陈心穿得颇正式,由白衬衣、黑西裤、到深棕色的皮带,无一不是名牌货,然而脚上却踢着拖鞋。
「心哥穿拖鞋……难道也住这层?」戴志一顿,忽然击掌,大声说:「对!我怎麽忘了!秋秋也跟我提过,说你直接去读研究院,还未就职,你该不会是这层的tutor吧?」
学生宿舍的每一层也住了一个tutor,他们的职级没有舍监般高,但偶尔也会「打蛇」——就是夜晚查房,看里面有没有窝藏异性或非宿生,闲时也会掏荷包搞层聚,请大家吃点小食。这些tutor一般也是研究生,绝非一般的本科生。
「嗯。」陈心简单应一下。他垂着头,那副幼框眼镜好像稍微滑下鼻梁,挡不住眼睛,戴志看清镜片背後的凤眼。陈心并无近视,但习惯戴眼镜。陈心那双眼是他脸上最出彩的地方,可惜里头很少流动什麽柔情蜜意的,他似一个机械人,会随着不同情况控制眼内的感情,不会多、不会少,比科学实验更精准。
可是,从陈心戴眼镜的这个举动,可看出他并不是真正的霸王。真正的王无论相貌如何,是丑或美,也无需靠小动作掩饰。只有那些装腔作势的胆怯者,才要靠外在的掩饰,搭救自己那还未到家的矫饰,因此,无论陈心在俗世里有多大成就,他始终是一个有所畏惧的、心虚的人。
戴志跃下床,风一样经过陈心身旁,将行李箱平放在地,拉开硬挺的布笈,边低头找东西边说:「心哥,难得你一场来到,可惜我什麽东西都未收抬,没什麽好东西招呼你。幸好阿书给我烤了一大盒曲奇,你也将近两年未吃过她的甜品吧?虽然心哥跟秋秋一样不嗜甜,但阿书做的曲奇清淡得来又有果仁香,外面那些垃圾食物怎比得上我家阿书的大师级作品!心哥又不是未吃过,想那时阿书差不多隔两三天就为你做一次甜品……」
戴志不用抬头也感到自己被一个阴影笼罩,陈心站在他身後,蹲下身子,一手压上他的肩,淡淡地说:「确实很久没吃过。你既然说现在没什麽好东西招呼我,那我之後再来,不就行了。」
戴志又咕咕的笑起来,捧起一盒饼乾,转过头,仰首说:「来,心哥,吃一块,我个人推荐巧克力果仁……诺,最深色那款。不过咖啡味也不错,阿书最近还研发了一种香蕉燕麦味的,超好吃!心哥,是不是很难抉择呢?面对鱼与熊掌,选择时确实需要理智,」戴志一手拿起三块曲奇,递到陈心面前,微笑:「但是,做人也不需要太认真。看,不过是吃一两块曲奇而已,既然三款都想吃,就吃够三块、四块、十块,不用委屈自己。我戴志对兄弟,一点都不小气,何况你更有恩於我。心哥尽管吃,多吃一点。」
陈心眨了眨眼睛,低头就着戴志的掌心,咬去那巧克力果仁曲奇,薄唇擦过戴志的手指。他咬一下口中的曲奇,细嚼,然後拿着剩下的半块曲奇,说:「不错。我不喜欢作选择,也不喜欢拖拉。所以就吃你推介的第一种曲奇。曲奇吃得太多会厌,吃一块,浅尝即止即可,你说是吗?」
戴志盖起盒子,把手中的两块曲奇都挤入口,粗鲁去擦擦唇边的饼碎,口齿不清地说:「心哥说的是。不过我人比较贪心,既然有多过一个offer,何不接受?吃下去就行了,我不会想太多。」
「是吗?你总是这样,无论是多认真的事,到了你嘴边就成为大笑话,彷佛那些愈介怀前事的人,就愈傻,而你反而才是心水最清的人。」
「心哥,你言重了!」因为吃得太急,戴志夸张地拍拍胸口,连声说:「我戴志呢,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大概脑袋里都生满了草。事情忘得特别快,你问我昨晚吃了什麽,我都可以忘掉,你看我!这样做人才快乐嘛。」
陈心终於笑了。他欺近戴志,以指揩去对方嘴边的饼碎,再舔去之。陈心开始显出他的本质,因为四下无人。他有着黑暗的、卑劣的个性,属於黑夜而非白天,只看见夕阳而不见黎明。在白天,他为了生存,需要往脸孔扑上一层层厚粉,遮去他卑污的本质,以一种清新的气质、长袖善舞的姿态,在这社会上如鱼得水地游走。
一旦四周没其他人,一旦夜色蒙蔽群众雪亮的眼睛,他便要觅一处僻静的地方,将那卑劣的本质暴露於空气之下,喘一口新鲜空气,好继续於下一个白天矫饰。然而,陈心真正的美丽也正在於他那卑污下贱的本质。他的肢体透露出骨子里的淫荡,束在衬衣下的腰肢诱人一亲芳泽,似蛇一样狡猾而柔韧。领口处透出白晢的皮肤与棱棱锁骨,明明他全身泰半被布料覆盖,但身体的线条、服装,以至表情,均被赋以一种性的意味。大概是由於他这身合乎正规的行头与同龄的人过於不同,这跟纪律部队制服所透露的性诱惑是一样的。
他摘下眼镜。没了镜片的遮挡,高高在上的凤眼去了几分傲气,那双眼睛显得大胆无礼,只盛载着一种原始的目的与信号。是的,本来就是一双下流的眼睛。云与泥的差别,却同具毁灭性的力量——即便是陈秋也及不上陈心,就因为陈秋眼里少了那份与生俱来、又自信非凡的下流,从来没有背负过道德上的责任。
没人能够将下流与上等沟和得如此恰到好处。
「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由刚才到现在,一直疯言疯语的。你跟我玩失忆这套?你知道耍太极这招对我而言是没用的。还是顺应陈秋他们的大团圆,所以将那些不光彩的事都忘了?当是重新做人,顺便将你我之间不堪的过去都delete了,现在见面,就当什麽事都没发生过,所以我跟你没发生过什麽事,我依然是那个扶你一把,带你上中六入大学的大哥哥,而你就是听话的小弟。
「呵,这种安排确实不错。每一段感情完结,便自动洗脑,只记得对方的好处,然後你还能够笑着请我吃饼乾,再见亦是朋友……你洗脑洗得真彻底,我看就连阿爷都要跟你学习。」
戴志却笑了——
「心哥,你怎麽比我还要放不开的。心哥身经百战,还会在乎我这些无名小卒?感情?我真不习惯由你口中听见这个过於人性化的词,看来不只是我被洗脑。」戴志耸肩,反而笑得更开怀。他爱笑,有理无理先笑再算,迎人不打笑面虎,这是老爸教的。他跟大多数人一样,都爱看美丽的事物。陈心卸下面具後,那种残酷连野兽也及不上,因为野兽尚不会杀害同类,而他会。但陈心之於戴志,偏生却有股磁石对於铁的吸引力。
戴志一不怕痛,二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简而言之他是个不怕危险的人,也忘了陈心整过他多少次。但他仍然苦心挑弄出陈心更多的怒火与怨毒,因为他不习惯顺从,拒绝屈服於他人的意志之下。戴志坚信只有获得自由,才是幸福——并不指肉体上的自由,而是心的自由。「不为物喜,不为己悲」,是陈心教戴志的。做到不渴求,做到不被任何人事影响自己的心情,始终保持着一份不怨不恨的赤子之心——可惜他始终做不到——
「那些事情不是没发生过,我没有忘记,只不过是不当作一回事。你知道吗?你一定不知道,心哥,如果你明白这个道理,就不会那麽痛苦——要做到释怀,最好的方法并不是忘记,而是将那些事情不当作一回事。就好似饮水、吃饭、上厕所,你会记得自己一天里喝过几杯水吗?如此一来,再多难堪的回忆只会成为皮肤上的一颗黑痣,甚至不是突起的,摸也摸不着。因此,我与你见面,不是刻意敷衍你或讽刺你,而是以一种自然的态度去对你。」
戴志反手搂着陈心的颈,对他说最後一句:「为什麽你总是要令自己陷於不快乐之中?心哥,你可有发现,其实没有人对你的不幸有责任——甚至这是否『不幸』也值得商榷——这份责任、这些过错,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到了这步,我仍然当你是好兄弟,你明白为什麽吗?我看不得别人比我过得惨,尤其是那些本来就应该发亮的、出色的人。我俩再继续绑在一起,不会有得益,你也是时候站到高处,放眼天下,而不需要留我这奴才在身边。每段关系都会完结,每段关系都有一个启示,如此一来,就是结束了也能潇洒面对,寻找下一段更好的关系。」
「你不是普通人——你是我所见过的人之中最自以为是的。」
注一:defer,多指因修不齐学分而弄至迟一年毕业,如果是出於个人意愿、希望多修学分才延迟毕业的话,一般叫ext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