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残阳,疏木,倦鸟。
深山长草淹没的小径上,一抹高大颀长的月牙白身影急步於行,日暮沉沉,烟草漫漫,晚风吹起他一身疲惫,原本的眉目清亮已被憔悴忧心取代,俊颜风尘仆仆,无一丝乾净之处。
西方霞晖满天,如火似血,橘红晚晖映了他满身,将月牙色长杉染成一片火红,若非仔细瞧很难看见他背上那抹纤细的红色身影,雪白的藕臂无力的垂在身前之人颈侧两边,小脸微泛青白。
一声乌鸦啼叫惊动了深山里栖息归巢的倦鸟,啪啪展翅声此起微落,片刻後又恢复方才的静谧。
此时日已落下,淡月初现,许是天气晴好,今夜繁星灿耀,点缀满天墨空,添了些许清明柔意。
「霓儿,天已暗下不便赶路,我找一处山洞让你好好休息。」风尘满鬓的男子微微侧颜对着身後伤重昏迷的女子细语着。
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上官无念,而他身後的女子自然是他的妻子,虹霓。
上官无念缓下脚步,仔细寻找能过夜的山洞,在他几乎快被失望给吞没时,终於让他找到一所隐密的极小山洞,若非他细心怕是也会漏瞧。
大手拨开洞口垂吊的树须与成串掩落的绿叶,身子微弯走进了洞内,入目尽是黑鸦鸦一片,他连忙低声唤道。
「如月。」
清亮低语的嗓音才响起,洞内顿时一片通明,白晃晃的亮光来自他背上虹霓身後那把雪白通透的寒光大刀。
洞内很乾净,不若深山中的洞穴,除了石壁边有三个火熠子,一旁还有四綑枯木柴。
上官无念走到一处上头舖着乾草的地上,蹲下身缓缓将虹霓自背上放靠在石壁边半躺着,像是怕她背上会磕疼,大手探至她身後将那把亮着白光的如月魔刀拿起搁在她身旁静放。
向来只许虹霓近身的如月魔刀,似是感受到上官无念对主子的真心真意,原本充满狠戾幽暗的魔气,此时也敛去迫人的寒气,让他可以随意触碰,不至於被刀气所伤。
上官无念轻抚着虹霓冰冷的容颜,略微粗糙的指尖拂过她浓密墨黑的眼睫,浅眸不自觉浮现丝丝愁意。
她那双秋如水波的紫瞳不再看着他,那红灩若花的唇不再朱红,他的耳边不再传来她清冷略带柔意的嗓音,她的手不再舞动寒光夺目的如月魔刀……
他很想念她呀!
想到几乎连闭上眼都能梦见她对自己浅浅柔笑,贝齿微露的娇柔模样,她的一切都美好的像天上的冬节暖日,给他乾涸的心注入温暖,从未吝啬给予他适时的帮助。
即便他貌丑如鬼,她仍毫不介意以身救他,即便他没了一切,她仍旧不离不弃,甚至和自己结为夫妻,一直以来都是她在付出,他则被动的接受,从未想过若有一天她没办法再对他好了,那他又该如何。
没关系的,如今她命在旦夕,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待他好,那就换他来对她好,无论如何,他都会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还记得她曾说过想要他身上的一样东西,他知道她并不是在开玩笑,若是她想要的话,他一定会给她,即便是他的心,他也毫不犹豫剜出来给她!只要她能再次好好的站在他面前,睁开双眼看着他,就算要他死又有何惧。
一旁的如月魔刀许是感受到他的期盼和伤心,白光一闪一晃的好像在叫他要保重自己才能带虹霓去找鬼谷神医。
「谢谢你。」上官无念收回抚摸虹霓容颜的手,眸光含笑的看了眼如月魔刀。
从悲伤的情绪回复过来,他立刻走到石壁边取出一些枯木柴,拿了个火熠子走到洞内中间的位置,蹲下後便开始升起火来,不一会儿那些枯木柴已被火烧的劈啪作响,俨然成了一个小火篝,所幸山洞不太,火光能将洞内照的通明不已。
如月魔刀极通灵性,一感到温暖的火光,刀身散发的白光渐渐消褪下去,洞内只余黄红的暖火柔光,令夜幕降临後的气温骤降添了些许暖意。
上官无念待火已燃至红黄,便回身走到虹霓身边坐下,将冰冷的她揽紧,希望藉由自己身上的体温焐热她,趋除她体内的一些寒意。
「霓儿,我让如月在这儿陪你,我出去找点野味回来,不然你饿了没东西吃就不好了。」说完,他将她轻轻的放靠在石壁边。
「如月,你将霓儿照顾好,我去找些能吃的东西回来。」他低声吩咐着,而後转身大步离开。
走出洞内,夏月光华穿落疏落的林木叶隙,细碎落了一地金晕,上官无念踩着碎地的月光一步步往前走,仔细寻找可以食用的东西,所幸这片深山林木不是很茂密,找起食物来也容易得多,就着淡淡的月色,走没多远他已经摘了满手的果子,直到无法再拿,才折返回山洞的路。
上官无念走到洞口欲弯身进入时,洞内忽传野兽的嘶吼声,将寂静的深山震的轻晃一下,他想也不想将怀中的果子兜紧,大步奔进洞内,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却仍是被眼前那只巨大的山猪给震惊住。
牠全身长满黑色粗毛,白厉厉的长弯牙,巨大的体型几乎占满了半个山洞,牠站在虹霓面前隔着如月魔刀形成的结界弯腰闻着她,洞内的火光几乎被牠全数遮掩,整个洞穴幽暗无比。
上官无念不过怔忡一下,便飞速来到虹霓脚边抄起如月魔刀,尖锐的刀锋指向山猪,山猪见状非但不怕,反而用前脚在地上抓了几下,大如铜铃的圆眼恶狠狠的瞪着他,下一刻便微微低下头全力的朝他俯冲而来,嘴里还呼喝着怪声。
上官无念毫无惧色的挡在虹霓身前,眨眼间山猪已至他面前,他猛地将手中的如月魔刀朝牠一砍,只见寒光闪现,洞内倾刻充斥山猪的哀吼声,震耳欲聋余音绕洞。
原本还凶残成性、孔武有力的山猪此时已倒在汨汨血泊中,奄奄一息,双眼含着泪水的看着上官无念。
他蹲下身对着牠摇了摇头,「生死乃轮回,昨日你投抬为畜牲,希望今日你投抬能成为好人家的孩子,我送你上路了。」话落,他清亮的双眼闪过一丝怜悯,手里的动作却毫不拖泥带水,刀落下寒光晃,原本还喘着气的山猪已然闭眼死去。
他吁了口气,忽地想起刚才怀里果子都落了地,想必已摔坏了,果肉都烂的不能吃,他看了眼死去的山猪,心中有了决定。
「如月,牺牲一下你了。」
他用着尊贵的妖魔界第一把战刀当成切肉刀,将山猪的皮毛全去掉不要,留下热呼呼的生肉,接着又走到外头取下几片大如葵扇的绿叶,将月牙白的长杉下摆撕下一截,才走回洞内,将大绿叶搁在地上,而後把这些生肉切成块状放在叶上,再用如月魔刀将枯木柴削成细枝,将肉块串成一串,拿至火堆上慢烤着,不一会儿工夫,烤肉香味四溢,洞内皆是鲜肉香气,诱人食指大动。
烤了几串山猪肉块後,上官无念拿起刚才撕下的衣摆小布将手擦乾净,才拿起香气诱人的烤肉串来到虹霓身边,撕成碎肉喂给她吃,每一口都只有些微的肉末,深怕她会噎到,在喂她吃了数口後他便取出水袋让她先喝一点水和着口中的碎肉吞下。
他知道昏迷的她不可能进食,他怕她若不吃不喝的话,恐怕撑不到见鬼谷神医便香消玉殒,所以每一日他都照三餐喂她吃一点食物,身上带着的水袋里头的水也几乎全留给她喝的,他只要浅嚐即止便可解渴。
原本清尘无双的俊颜,此时已宛如山中野夫,尘土满襟,满脸风霜,早没了当初的水月观音容貌。
他将虹霓喂完後,才吃起剩下的烤肉串,从容不迫的模样,一点也不似赶路的人,他只道自己不能噎着,否则又得浪费一口清水了。
洞口忽闻细碎的沙沙声,上官无念抬眼往洞口望去,一脸谨慎,深怕此次又是未知的猛兽来袭。
未料,入洞者为一人一狼。
女子,身着一身紫衣裳,水灵秀气,杏眼扫了眼看着自己的上官无念便移开,领着身後的白狼往另一边的石壁坐去,那白狼的银瞳掠过上官无念时,原本缓步而行的四肢刹时凝住,而後不理会紫衣女子,反倒一股脑儿的跑到他面前。
上官无念以为牠要伤害虹霓,欲拿起如月魔刀时,却见牠目中未有凶残血性,心才稍悄放松,孰料牠接下来的举止令他愕然不已。
白狼低头蹭了蹭他的手,而後抬眼用着明亮如星的银瞳望着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上官无念见牠示好的举动,莫名地脑中忽闪过一只受伤的白狼,记忆中的那头白狼与眼前这只体型较大的白狼重叠,模样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你是那日我救过的白狼?」他轻声的问道。
白狼点点头,继续用着柔软的白色长毛尖耳蹭着他的手背,此许引来紫衣女子的侧目。
「我说你这吃里扒外的家伙,当我死了吗,对别人胡乱献殷勤,啧啧……不知为何,我今晚很想吃烤狼肉!」
长得水灵秀丽的她说起话来不若外表柔顺,反倒字句间尽显嘲讽。
闻言,上官无念和白狼不约而同抬眼望她,只见她睨了他们一眼,「怎麽,吃狼肉不行啦?这山谷我的,山洞也是我的,现在燃着的柴也是我的,我说想吃狼肉便吃狼肉,白儿,你去猎一只回来给我啃啃,猎不到,就吃你。」
白狼不舍地看了眼上官无念才起身朝洞外踱步而去,身後传来清润如水的嗓音,牠猛地停下脚步,偷偷回头望去。
「姑娘若是不嫌弃,这里还有很多山猪的肉,都是我方才烤好的,你饿了的话请尽管用。」上官无念大手一推,便将暗绿大叶往女子面前搁着,上头的烤肉串散发的香味萦绕洞穴。
「你说的山猪该不会是那只黑毛的吧?」女子看也不看那散发香气的烤肉串。
上官无念点头,「原来姑娘你也遇过牠,我刚才进到洞里来,见牠有意伤我娘子,我只好……」
「你只好将牠杀了?」女子将他的话接续着说。
「是的。」他答的理所当然。
女子拍了额头一下,不敢相信的低嚷着:「我的天,我养了那麽久的黑山猪,本来想取牠心头的一滴血,过了今夜恰巧能将此血取出炼药,你倒好,将牠杀了来下菜……」女子腾地一下跳起身走到他面前,杀气腾腾的喝道:「看我不灭了你。」
说完,玉手抬起重重的一掌便要落下,上官无念连忙以身挡在虹霓面前,深怕这女子杀念一起,连他妻子也杀了。
上官无念目光清磊的与她对视良久,女子那一掌并未落下,玉手停在他脸前,停驻数刻陡然放下,不耐的挥了挥。
「快快让开,别挡路,看你这麽宝贝身後那个快死了的女人,她是你很重要的人吗?啧啧,她长得还真是美!」女子纤指挑起虹霓瘦削的下巴,指尖传来的沁心寒意令她眼中飞快闪过一抹精光。
「她是我的娘子。」说罢,大手不着痕迹的将她轻挑的手指给推下。
上官无念自然不会让别人碰虹霓,饶是女子也不行!
女子没有理会他,星眸掠过地上寒光森森的大刀,耸了耸肩,百无聊赖朝上官无念看了一眼,而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姿势不雅的半躺在他面前,双腿交叠曲起,莲足不时晃上几下,檀口轻啍问道。
「我说你带着自己快死掉的娘子来这荒山野岭想弃屍呀?」
上官无念并未回答女子的问话,反而打量着沉睡不醒的虹霓,大手细心将她落在杏腮的一缕青丝撩到她的耳後勾住,而後温润的笑了。
女子眯起眼,看着他清如水月的浅笑,又往虹霓面如死灰的绝世容颜望去,良久才又说了句话。
「你娘子怕是精怪吧!除了精怪之外,凡人是不可能心脉受损後能活过十日,你可知她并非凡人?」女子不再出言嘲讽,语气多了股玩味。
「我的妻子是魔,并非一般的精怪,名唤虹霓。」他不喜欢听到别人唤她魔、精怪之类的称谓。
「虹霓……虹霓……怎麽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似在哪儿听过呢!」
女子偏头,秀眉微皱,状似苦思,半晌过後眉头才松开,而後发出哈的一声,小手用力的拍了一下自己的纤腿,神色大喜。
上官无念难掩诧异的看了她一眼,「你听过霓儿的名字?」莫非这个女子也是精怪,否则岂会听过虹霓的名讳。
「那日我在山中救了一只小地精,牠那张嘴吱喳的说整天一刻也不消停,不外乎就是提妖魔界、神族什麽的,我闲着也是闲着随意听上两句,恰巧就听见了虹霓二字,小地精说虹霓乃妖魔界中地位仅次於魔王的第一战将,又说她万年功体,不死之身,原本我还以为她长得奇丑无比壮如牛,今日一见,才知道她是个大美人,美的连我看了都心动呐!」
女子说起话来顺口的很,星眸不住的往上官无念身边的绝世佳人瞅,伴随一声声的惊叹。
话说回来,这位魔界第一战将虹霓真是美的惊人,她的美非一般的俗色艳丽,她就像是长在冰山上那株万年灵荷红花一样,清幽瑰丽,月星之美岂能与她相及,即便双目紧闭,脸色灰白,仍无损她的仙容玉貌。
上官无念在女子刚才的话中只听进一个重点,「你说你那日救了一只地精?」
「是地精没错。」她懒懒地睨了他一眼,地精是碍着他了吗?
「这麽说来,你是大夫了!」他欣喜欲狂的露出微笑。
女子睨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我有说自己是了吗?」瞧他高兴成那样,比喝了一壶陈年的梅青酒还欢喜。
他脸色一僵,嘴角的笑渐渐消逝,目光不再看向眼前的女子,迳自低头对着怀中的虹霓轻柔的说道:「霓儿,我一定会找到鬼谷神医为你治伤,你要等我。」说完,忍不住将满是尘土颊畔在她黑缎般的墨发上蹭着,神情再温柔不过了。
紫衣女子见他如此深情,莲足又轻轻晃了下,「你想找鬼谷神医治好你娘子的伤,恐非易事,你可知此人性情乖张,又有见死不救的别号,你就算见到了这位神医怕是也无用。」
他眉宇间透出坚毅,「无论如何我都要一试,若是鬼谷神医真的不肯救霓儿,那麽我便在鬼谷外长跪不起,长住不走。」
闻言,女子星眸不住的朝他来回看了几眼,「苦肉计恐怕无法打动这位神医。」纤手抚了抚自己小巧的下巴。
「那麽我便一把火烧了鬼谷将神医逼出谷,而後用如月魔刀胁迫他救霓儿,不救可以,大不了他陪我夫妻俩一起死。」
上官无念神情坚决,丝毫没有任何玩笑的成份。
女子一听整个人陡然坐直,差点就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眼中闪着激赏,她还真是小瞧他呢!他果真深爱他的夫人,即便为心爱的人死怕是也觉得这是件再美好不过的事吧!
嘿嘿!他想去殉情,她自然不会阻止他,不过他想让鬼谷神医当陪葬品,这就跟她有大大的关系了。
「你可知鬼谷在何处?」她眨着星眸问道。
「只知在这附近一带的山谷。」
「若神医出手救了你的娘子,你要如何答谢其救命之恩?」她细眉微弯,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
「作牛牛马在所不惜。」神无念随即回答,无半分迟疑。
女子再忍不住地发出银铃似的笑声,「作牛作马就不必了,倒是你身上有样东西,神医一定很感兴趣。」星眸飞快闪过一抹狡黠。
他愣了一下,「此物为何?」
「人的心可拿来当药,若是神医要你拿心来换你娘子的命,你可愿否?」
世人皆有心有情,但凡要为了另一个人剜心丧命,试问能有几人?所谓的情爱不过就是爱时浓烈难分,不爱时便挥挥衣袖各走各路,谁也别碍谁的道。
她很想知道,这个气度不凡的男子会如何回答自己。
上官无念表情未起波澜,毫无顿疑的回道:「为了救霓儿,我死有何惧,终有一日我们定会在某世轮回遇见彼此,只盼能够再续情缘。」黑眸盛满柔情的看着怀中的人。
错过了这一世,没有关系,他可以等的。
如果真有轮回,他一定会祈求孟婆别让自己饮下孟婆汤,他不想也不能忘了虹霓。
见他决然的神色,女子突然站起身,胡乱的掸拂身後沾到尘地的衣裳,而後往洞外走去,凉凉的丢下一句话。
「既然如此,那便跟我走罢。」说完,头也不回莲步踩着一地月光,步入夜色草径之中。
白狼朝神无念瞧了一眼,示意他跟着女子走,神无念弯身背起虹霓拿起如月魔刀,大步流星跟在女子身後,白狼随後跟上。
疏疏落落的深山里,月光如纱,凉风如水拂的人心旷神怡,不时的虫声细语令夜色少去几分寂静,三人一狼缓步行於林木间,踏乱自树叶间落下的一地碎末月华。
夜色很沉,很沉,将白日野草闲花染成墨黑一片,不见绿意红花就连草径也几乎难以辨见,若非有月光引路,恐怕会迷了道,更甚者会将四周一簇簇的长草错认为山中恶狼。
女子看似缓行的莲步,实则却是快如飞星,举足踏步之间不过眨眼便已在几尺外。
上官无念也习过武,跟在她身後不致於落後太多,倒是白狼深怕他落单跟慢了,静然地在他身边陪着他同行。
女子回眸见到白狼那副担忧的神情,小嘴忍不住啐了一口,螓首微摇收回目光,继续步过疏落的老树林。
专注跟在女子身後的上官无念尚未留意来时的路,又走入另一处山道,百转几折後女子才缓下脚步,碎步闲散的走踏着。
他察觉到她步伐缓下,这才跟着慢了下来,黑眸不由往四周瞧去,此处地旷木稀,远远望去只有一些低矮的花草,一座穿着淡白薄雾轻衣的沉寂山谷伫立於他眼前。
就着月光,山谷静立仿若一座古钟,奇特带着些许禅意,耳畔似乎能听见谷内轻细的流水淙淙声,沁凉了耳芯。
山谷下方有个约莫一人高的洞口,上头垂挂着一些不知名的植物,黑眸微眯细瞧,那墨绿细长的植物彷佛是某种老树的藤蔓,他暗自揣测,想看清楚些,可惜夜色黯暗之下看什麽都未真切。
「进谷吧!」女子扬声道,玉手轻掀将那垂吊在洞口的东西给拂去一旁,低嚷着:「今日说这麽多话嘴都乾了,待会儿下碗果子汤喝喝。」
上官无念跟在她身後,高大身子微弯,越过那洞口上那不知名的针叶细枝垂藤时,不忘背上的虹霓,细心避过那长长蔓藤,不让它们伤了她如月似花的脸蛋。
女子将人带到山谷里後,自顾自的往小瀑左方石径走去,步子飞快眨眼间已消失在身後之人面前。
上官无念只来及看她背影没入石径那端,抬眸端看此谷奇景,谷内别有洞天,不仅有座烟雾袅绕开满莲荷的池塘,池中还置放一只龟形岩石,其上摆着一壶酒和一只木碗。
莲荷池後方是一道天然的小瀑流水,水声澕澕快意由谷外的水源流至谷内的池内,再顺着池畔细长的石砌渠道通往谷外的小河,就着月光隐约能瞅见有几只巴掌大的纹身鱼儿在水中自在悠游,除此之外,尚有一间精舍座落在谷壁旁,与池相隔约莫百尺,屋舍四周植满奇特的花草,有的阖叶休憩有的却绽放艳丽。
谷内景色令神无念宛如置身於仙境,烟雾茫茫中他看见一抹绦紫身影缓步而来,来人手里端着二碗冒着热气的东西,将她的脸隐在薄白轻烟之中。
「没什麽好招待的,果子汤凑合着喝吧!」紫衣女子将左手的木碗递给上官无念,见他一直不伸手来取,俏脸微皱不甚高兴。
「看不出来你还挺挑嘴的,我告诉你,这鬼谷什麽都缺,就属这野果四季都没断粮过,你喝是不喝,不喝你请自便,洞口在那边。」意思很明白,他要嘛就喝下,便可留於谷内,要嘛就别喝立刻走人。
试问这浩浩世间,哪个人见了她,不是拼命的巴结,就这看起来像满身尘土的男子有眼不识泰山,细他好汤喝还不识货呢!
她手上的果子汤可是集结二十种野果焞煮而成,加上她“独门”的秘方,不仅能强身健骨,还能润肤泽颜,最重要的唇齿留香三日不绝。
上官无念略显无奈,「并非在下不想喝,而是我背着霓儿,手又拿着如月,已无多余的手能够接过木碗,我断然没有折你好意的意思。」
听他这麽一说,女子拍了下额头,喔了一声,伸手唤来白狼,让神无念将虹霓放到白狼背上,让牠驼着她进了精舍里。
玉手往地上一指,「那把如月就放在这儿吧!那种充满戾气的魔刀可不能进我的屋子,免得将屋子弄的全是血腥味。」
上官无念依她所言,将如月魔刀入土三分,心头有些不舍它被安置在此处,却也不好忤逆紫衣女子的话,从刚才到现在,他隐隐明白她便是自己欲寻的鬼谷神医,虹霓的命还得靠她相救,情非得已只能暂且委屈它了。
如月魔刀与他日夜相处,早已和他心意相通,入土之际寒光轻晃,似与他想法一致。
「喏!」女子再次将左手的木碗递到他面前。
上官无念伸手接过木碗,缓缓直上的热气扑了他满鼻,沁入心肺後泛开丝丝甜意,他眼带惊讶的看着那碗果子汤。
「知道它是宝了吧!快快趁热喝下,包你明日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女子甚是得意的仰头将尚热烟直冒的汤一股脑儿喝下,末了还发出大大的满足声。
上官无念不如她豪迈的喝法,细细品嚐让那芬香的果子气味萦系於鼻尖和唇齿,待一碗饮尽後,嘴角上扬清浅一笑,不吝吝的赞道:「好汤!」
见他识货赞赏,女子脸上得意的神情更为张狂,连忙唤来刚将人驼进精舍里的白狼将两人空了的木碗背走,自己则带他步行通往精舍的石径羊道上。
两人路经之处,淡淡的异花香气随风拈来,时而浓郁时而清雅,似是火红艳绝的玉火焱,又似池中那高雅清圣的莲荷香,那花香入鼻後,竟将他连日来紧绷欲断的神经渐渐和缓。
两人一前一後进入精舍後,上官无念忍不住低声问道:「刚才在山洞听姑娘所言,似乎与鬼谷神医熟识,你可否请神医救我娘子?」虽然心有臆度,却不敢妄下断言。
女子嗯了一声,脸上依旧挂着不急不缓的神情。
「我们入谷已有片刻,为何仍未见神医?」他进一步追问,就待女子承认身份。女子回眸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站在你面前的这位不就是你要找的人,还有别神医神医的叫我,听着就觉得刺耳,你称我紫姑娘吧!」莲步往屋内里头老树木床走去,停足於床边,纤指按住躺在木床上昏迷不醒的虹霓细腕处,忽地被指尖传来的寒意给颤了一下。
上官无念笑了笑,没回话。
「紫姑娘,霓儿的情况如何,您能否有法子救她?」他语气略显急焦的问道。
「难啊!真是太难,脉像紊乱隐隐有股反噬之力,许是她正试着用功体自身恢复,不过心有余而力不足,毕竟伤在命门,小命没丢已算万幸,若想自行修复治癒的话怕是不成,倘若有外力相助的话,只需一晚休养,明日一早她便可能走能跳了。」一向在鬼谷活惯了的她,说起话来直来直爽的,压根不理会文词修饰什麽的,她是医者又不是舞文弄墨的文人。
「外力是指?」上官无念眉头轻蹙,不解的问道。
紫姑娘纤指直直比着上官无念的心口处,「我方才问过你,是否愿意将心取出当药引子救你娘子,便是此意了。」星眸再认真不过的瞅着他,轻语说道:「外力指的便是你的心。」
上官无念虎躯一震,神情怔然,片晌毅然决然地说:「倘偌能救霓儿,取心之事就有劳紫姑娘了。」他微微欠身,以表感激之情。
紫姑娘柳眉微扬,眼中满是激赏,「取心之事就交给我,你只管在这里大吃大喝,把自己养胖,好将自己的心补壮一点。」说罢,便将他推出精舍外将门关上,隔着门板说道:「实在是脏死了,让白狼带你去净一下身。」
上官无念低首看了自己满是尘土的长杉,月牙白已成灰炭色,不由莞尔,随即跟着白狼,越过小瀑後,一座天然的暖泉赫然出现在他眼前,清澈泉水映出一轮弯月闪动清辉,宛如一把上好的白玉沉睡在水底。
上官无念褪下长杉後,坐进了暖泉中,仔细拭净身上的每一处,神情木然,白狼在一旁见他如此,不由发出低低的呜叫声。
他抬眸对上牠的,勾唇浅然一笑,「死有何惧,就怕不能为自己最重要的人尽一份心力,倘偌我的心真能救她,我便是死了也觉得欢喜。」高大颀长的身子半靠在泉边的石壁,仰望着月娘,脑中忽闪过与虹霓相遇、相识、相知的种种经历,每一幕恍如昨日栩栩再现。
那日他坠马,她治好他。
那日他家破人亡,她陪着他。
那日他躁气迫体,她以身相许。
那日他上张家退亲,她以命相救……
明明有那多难以割舍的回忆,明明他们说好不离不弃,可是他怕是要食言了,他能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便是让她醒过来。
虽说是为了她,失去性命也不觉可惜,但是为何心会这麽痛,他……他还不想离开她,想继续和她牵着手,直到他发白齿摇百年归去,再也无法牵着她为止。
温润的浅眸忽然盈满凄怆,前尘往世怎堪身枯转身便忘,人可以离开,可是心却永远留在伊人那里,再要不回来了。
白狼虽不晓得人世间情意绵长,却也是灵性兽类,见他如此神色黯然,牠也同感地悲呜数声,与他同望明月。
「你说如果我死了,霓儿还会记得我吗?」
上官无念望月喃喃问道,柔和的月色落在俊颜,镀上淡淡金光,衬得他宛如仙人流光绝尘。
白狼瞅着他俊美的侧颜,静静的陪伴着他,许久才又望着远在天边的皓月。
夜更沉,风更凉,白雾渐浓,风起风歇,露水已於其中,沾上了他锁着的眉头。
☆
鬼谷,水声细流淙淙声不绝於耳,清晨天际方露出一缕微光,片刻後白亮的曙光乍现,直入谷内那座沉睡的莲荷池,唤醒仍慵懒嗜睡的娇花,鱼儿往水面一跃而起随即沉入池底,激起数圈涟漪,淡淡划开披着淡雾如丝绒般的水面。
一道伟岸的身影大清早便站在精舍门外,静然伫立,脚边趴伏着一头大白狼,正把毛绒绒的狼下巴搁在他的鞋上。
紫姑娘一把拉开木门,忽地被眼前的高大身影吓了一跳,不由轻拍胸脯压压惊,待看清此人脸孔後瞬间扳起恶脸,细眉高高扬起,朱唇吐出恶语。
「你谁呀?居然有法子避过我洞口的恶人藤,进到我鬼谷来撒野,说吧!你想来报什麽老鼠冤尽管来,我可不怕你。」她早知道自己仇家满天下。
话说回来,这个前来寻老鼠冤的男子还长得人模人样,那脸、那身形……
上官无念一怔,眼带疑惑的回视她恶形恶意的嘴脸,「我是上官无念,你昨晚带我来鬼谷的,你忘了吗?」
紫姑娘低眸望了下白狼,後者丢了个“没错”的眼神给她,她这才抬起头,嫣然一笑。
「我天生爱演戏,你瞧你这不是被我骗了!」她决计不会承认自己眼矬到家。
这个叫上官无念的家伙洗去满身的尘霜之後,相貌还真长的极好,五官似丹笔所绘清逸出尘,含笑的嘴角微扬,黑眸如夜幕深幽,非黯沉无光,反而眸光清亮,眉目似仙,无怪乎和绝美的虹霓成一对儿。
啧啧……果真是天生绝配,无人能及。
好吧!她承认自己又再就用成语了,医人毒人她在行的很,可就是对那些文诌诌的墨书不感兴趣,若指望她说出一两句赞谬的话,那可真是有得等了。
她常年住在鬼谷里,对於一些诗词歌赋都不擅长,甚至於可以说是完全不会,方才那一句“天生绝配,无人能及”已经倾尽她毕生所学的好话,不可能有再好的话了。
「原来如此。」听她所言,上官无念才浅浅一笑,眼中难掩关切的望了望屋内,「紫姑娘何时取我的心来救霓儿?」
「你这麽迫不及待想死呀?」她啧啧称奇的说道。
「我是迫不及待想让霓儿早点醒过来,怕她再睡下去便不好醒过来,不知你何时要开始医治她?」
紫姑娘惊叹的睇着他,打从心底对他刮目相看,此人真是她遇过的人之中,最勇敢也最善良之人。
为了所爱的人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一门心思只记挂着他的娘子。
「你先去看看你娘子几眼,我们片刻後再取心,免得这心一取便……」她没说下去,而是双手负在身後走出屋舍。
见死不救她常做,可这棒打鸳鸯还头一遭呢!
「多谢。」神无念步往老木削成的床榻方向,黑眸落在虹霓脸上,明明只有几步之近却如几里之遥。
每一步都无比的沉重,只有他知道或许过了今日此时,他便再见不到她,而她醒後是否会记得曾有个她唤作念的人……
他清楚自己对虹霓的感情已从责任昇华为情爱,心疼她为自己受伤受苦,一直以来他不是不清楚她是如何看待自己,以她清冷的性格,对他怕是只有责任而无情爱成份。
其实她没有爱自己也是情有可原,她就如夜空的星辰闪着动人的璀灿光芒,而他只是凡间的一粒微尘,风一吹便逝,今生能与她成为夫妻,已让他无憾,夫复何求!
思绪流星般掠过他的脑海里,而他也走到了虹霓的身边,神情温柔的望着她近乎透明的容颜。
「霓儿,我一定会救你的,除了你,我什麽都可以不要,就算是我的命舍掉也值得。」略嫌粗糙的指尖抚过她的柔颊,浅眸柔情似水,蕴藏万分的不舍与伤痛。
即便心痛将他的双瞳拉扯的酸涩,他仍是温润的笑了,弯身在她毫无血色的柔唇深深一吻,沁凉寒意自胶着的双唇传来,他唇角仍笑意未减,贪恋的吻着她,大手将她抱满怀,双臂慢慢地锁紧像是要把她融入自己的血骨里,不舍的离开她的檀唇,俊颜埋入她飘着淡香的青丝里,多想就这样紧抱着她,直到永远……
耳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上官无念依依不舍的松开手,将柔弱无骨的虹霓轻放回木床上。
「我们可以开始取你的心了。」
紫姑娘进门劈头就来这一句,也不顾屋舍里的人正离情依依,迳自将白森森的锋利小刀搁於白布上,旁边还放着一盆清水。
上官无念收回落在虹霓脸上的目光,头也不回的走向紫姑娘,丝毫没发觉床上的人在他背身离去时,指尖轻颤了一下。
「有劳你了。」
上官无念说罢,便躺在屋舍里的另一张朱红香木床,缓缓闭上双眼,神色平静未见惧意。
紫姑娘在他闭眼的同时,纤指立刻封住他周身几处大穴,最後拿出一枝银针往他的天灵盖一插,只见他原本垂握在两侧的手顿时松开,神情安然彷佛沉睡一般。
见他进入沉眠状态,紫姑娘右手拿起白亮亮的小刀俐落的往他胸前一划,血痕立现热血不断从那刀口处淌出,她神色未改依旧淡定,左手玉指在他伤口周围按了几处穴道,血赫然止住,这才用刀背轻轻挑开他止血的刀伤,一颗琥珀色宛如水晶的心在她眼前跳动着。
原本淡定的她,在见到上官无念的心之後,一脸不敢置信,极度愕然的她,一时间无暇反应,愣愣地看着那颗扑跳的心,木若呆鸡。
原本该是血红的心,竟宛如琉璃般通透清灵,无半点红意,更令她诧异的是上官无念的心足足有九个窍孔!
常人若是如此只怕早已死透,而上官无念仍活得好好的,毫无要死的迹像,紫姑娘仔细察看眼前那颗跳动的心,霍然发现每当它跳动一次,心上那九个窍孔其一便会发出金色光芒,跳第二次时,便由另一个窍孔发出金光,一时之间,他胸前的刀口处不断闪现金黄色的光辉,将整间屋子照的通明。
她从未见过人的心如此奇特眩目,此心生有九窍披金霞光,莫非这便是上书中记载的九转琥珀心?万物大地中独有一颗,珍奇难寻。
「没想到他竟生了颗九转琥珀心,现下不取心也能救他娘子了,只要取其心血三滴即可。」她毫无迟疑将细长的银针刺入正涣着金光的心间,针刚刺进些许,沉睡中的上官无念眉头便紧了紧。
「看来我得加快动作,免得他醒过来,血流不止死在这里,到时候救了他娘子後又要救他,我岂不累死。」紫姑娘嘴里嘟嚷着,动作飞快的拔针取血,最後以利针银线缝合她划开的刀口处。
不用一盏茶的工夫,她已将上官无念的伤口处理好,也将九转琥珀心间的血锁纳於银针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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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脸色微征,「想起什麽事了?」
「想起我不是上官无念而是……神无念,神尊座下大弟子,曾亲手将你封印五千年的仙人。」他终於看着她,额心那颗红痣渐渐浮现,鲜艳如血,浅眸淡然得近乎冷漠,那疏离的目光狠狠的刺伤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