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裴定恩醒来发现沈昀不在,出卧室看见满满一桌丰盛早餐,中间一盅热豆浆还在冒烟,沈昀招呼他坐下吃饭,夹了一个热腾腾的煎包给他。
「快来,趁热吃,早上特别起来给你做的。」沈昀盛了一碗热豆浆给裴定恩。
裴定恩咬了一口煎包,高丽菜口味的,皮底煎得金黄,香气很够:「想唬谁,这明明是你家巷口那家排队早点。」
「还没说完,是早上特别起来排队让老板娘给你做的。」沈昀准备了一桌自己却不吃,光看着裴定恩。
「干嘛看着我吃?」裴定恩睨了沈昀一眼,口气不太好,大概是因为昨晚的折腾,他现在头脑发昏,身体虚软无力。
「裴裴……怎麽了?身体不舒服?」
正送豆浆入口的裴定恩听到剧烈咳了起来,沈昀伸手拍他的背,被他挥开。
抽了张纸巾给裴定恩,沈昀直接切入正题:「所以昨天晚上聊的事你觉得怎样。」
「一定要一大早谈这个?我等等还要上班。」
「昨晚要谈你又说累了。」
沈昀一直以为裴定恩若知道自己曾对他有非分之想会愤而绝交,意料之外的,对方反应异常平静,反正告白也不小心说溜嘴,沈昀索性不管了,劈头就问裴定恩要不要跟他在一起。
裴定恩竟然没当场拒绝他,只说太累了无法思考,睡饱再说。
「那我现在就给你答案,不要。」
「为什麽?」沈昀死皮赖脸追问。
「谈恋爱太麻烦了,我没空。」
「没你想的那麽麻烦,真的。」
「是吗?你看你被唐棠甩後人格都扭曲了,搞那什麽机器人出来。况且别说交往了,光要找个人认识、看对眼到一起,每个环节充满失败可能性,交往後还要追求长久更是重重挑战。」
「是,爱情本身就是一个奇蹟。」看裴定恩一脸无法理解,沈昀说:「而且听起来,你并不讨厌我。」
「我是不讨厌你,但我无法跟你谈恋爱。你那生活方式我根本受不了,也没办法接受每天帮你洗碗打扫。」
沈昀环顾四周,扯起嘴角:「不会啊!你不是做得不错吗?整理得多乾净,可以嫁了。」
一说完险些换来裴定恩一顿暴打,最後沈昀制住了他的手:「这些都不是问题,不想洗碗,我今天就装一套洗碗机;不想打扫,我可以让i-CANDY代劳。」
裴定恩抽回被握着的手,面露嫌恶:「还来?我能不能有生之年都不要看到那玩意。」
「你喝啤酒用量杯,我就陪你用量杯;你喝茶要沙漏,我帮你写个虚拟沙漏程式;你爱切肉,以後吃牛排通通给你切。」
「我操你!去死!」裴定恩又想起那不堪回首的切肉地狱。
「真的没那麽难,就像你上次医院遇到那对老先生一样,不幸要插管了,还有人陪着去医院。」
「就是这样我才不要,一把年纪还得低声下气求学弟救你。」
「那你给我插不会?」
「要插也不会只给你插,谁来我都给他插。」
「好……管子你爱给谁插就给谁插,屁股只能给我插。」
「沈昀!」裴定恩听得气恼,抹了抹嘴起身:「我看还是谁也别插谁,大家自己把自己日子过好。」
谈话结束,裴定恩赶着早上八点急诊室交班,沈昀顺路载裴定恩一程,一路上两人没再说话,直到快到医院前一个路口,趁着停红灯之际,沈昀才开口。
「阿裴,以前我胆小,害怕面对结束,总是不敢开始。」
怎麽又来了?裴定恩按着越来越痛的头:「你有完没完?」
沈昀无赖地回没完,又把车转到医院门口停下:「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裴定恩松开自己的安全带,双眼直视前面的挡风玻璃,一字一句说道:「跟你交往和死,我毫不考虑选死。」。
沈昀听了不禁皱起眉头:「你别那麽激烈好不好?当医生死不死的少挂嘴边,别不信邪。」
「我就不信邪。」
裴定恩甩上车门离开,连再见也没说,沈昀望着那背影直到被医院警卫驱赶,才隐隐不安的离去。
一进医院裴定恩就觉得气氛不对,同事见到他的反应不大寻常,不是刻意别过眼神,就是马上低头忙手上的工作。
该不会是被同事发现他利用下班时间兼差媒合同志相亲吧?
闪过脑子的念头让裴定恩都觉得可笑,捶捶自己紧绷的肩颈,明明还有一整天的硬仗要打,他却已经感到疲累。
都是沈昀害的,大半夜拉着他问要不要交往,真应该当下就拒绝才对,然後现在还要他考虑,到底要考虑什麽?
裴定恩彻底洗完手,挂上外科口罩,转身便发现急诊室廖医师煞有其事地出现在他身後,手里拿着高效过滤口罩N95。
「学弟……」廖医师满脸抱歉。
「学长,这是干嘛?」
廖医师示意他戴上那个N95,裴定恩照做後,被廖医师拉到一旁。
「你看这个。」
那是一个肺炎个案的胸部影像,双肺呈现多发性毛玻璃状,合并少量肋膜积液,显然来自某位重症患者。
「你记不记得上个礼拜某天你下班前收了一个肺炎患者?」
裴定恩点头,说明了一下那天的处置过程,又看了一眼那个胸部影像,内心浮现不好的预感。
「昨天他同居人晚上急性高烧挂急诊,结合呼吸道症状,问诊时我感觉他态度不对劲,果然,检验结果出来是H7N9阳性。」
裴定恩回想那天病患送来时体温略高,他根据患者病史,确实依照检验流程询问家属病患的工作内容、旅游史及禽鸟接触史,家属均表示没有相关状况,裴定恩才初步排除感染可能。
「对,昨天病患家属才坦承,他们是养鸡户,频繁出入活禽市场,那次送来之前病患被两家医院退货,家属怕讲了又被我们拒收……就……」
事後医院彻查,家属表明该名患者第一天仅出现发烧,但并没有咳嗽或胸部疼痛等典型流感症状,家属以为是一般季节流感,自行服用退烧药减缓症状,送来急诊那天是发病第七天,一次爆发咳嗽、呼吸急促等急性症状,家属因为担心病患无法得到妥善治疗,刻意隐瞒病史及禽鸟接触史,导致第一线医护人员在没有适当防护措施下采取了紧急处置。
「那……通报了吗?」
「昨晚原本要通报,後来当天轮值加护病房的护理师表示也发烧了。」
目前H7N9确认病例多数与禽鸟接触有关,仅少数家庭群聚感染案例,简单来说,没有可持续人传人的直接证据。
「学长……你的意思是……」这个国家一直以来存在於假设中的恶梦终於成真。「禽流感,恐怕出现持续人传人的现象了。」
裴定恩立刻在脑子里跑过那天曾和该病患接触过的人,急诊室的病人、当班的护理师,加护病房的所有医护,还有进行插管手术──与病患呼吸道分泌物直接接触的自己。
廖医师压低声音:「目前还在等发烧护理师的检验结果,院长指示当天所有和病患接触过的人员先自主隔离,为了避免造成社会恐慌,暂不通报。」
「可是,如果不在第一时间通报……」疫情非常有可能全面失控,到时候受害的不只是医院,可能演变成全国性的事件。
「这就交给上面的人去操心吧!」廖医师拿出耳温枪:「学弟,主任要求的,自己来吧!」
测量结果37.5度,低空飞过正常体温标准值,但把十天的潜伏期算入,若真的不幸中标,算一算也差不多该出现症状了。
廖医师又采集了其他检体送验,要他别想太多,结果出炉前,就先在休息室里老实待着。
裴定恩意外获得一天休假,在休息室里看书玩手机,内心没太大波澜,沈昀又丢了讯息给他,劈头就问他早上的事情考虑的如何。
裴Dean:答案不是已经给你了。(上午09:07)
沈日匀:唷!大忙人今天回得挺快的,没病人吗?(上午09:07)
裴Dean:百忙之中抽空理你的。(上午09:08)
沈日匀:既然对我那麽重视就让我当你男友吧!(上午09:08)
裴Dean:你觉得我会跟穿免洗内裤的男人交往?(上午09:08)
沈日匀:谁跟你说我穿免洗内裤?(上午09:09)
裴Dean:我亲眼看到你衣柜的。(上午09:09)
沈日匀:那是备品,基本上我不穿居多。(上午09:09)
裴Dean:我没有很想知道。(上午09:09)
沈日匀:秒读秒回,裴定恩,你怎麽了?(上午09:10)
裴定恩心惊了一下,沈昀直觉敏锐,恐怕说谎被他看穿,裴定恩愣了半晌没回应,让沈昀更觉得奇怪了。
沈日匀:你人在哪?(上午09:15)
裴Dean:医院啊!不然呢?(上午09:15)
公务手机铃响解救了他,接通後传来廖医师的声音:「学弟,主任找你过去一趟。」
裴定恩草草跟沈昀道别,离开前又帮自己量了一次耳温,37.8度,发烧了。
来到急诊科主任办公室,裴定恩敲了门进去,除了吴主任,医院秘书室游秘书也在里面,招呼他坐下後,主任拿了几张资料到他面前。
「裴医师,好消息是,你的检验结果出来了,阴性。」
裴定恩没太大惊喜,扶着脸上那个N95,怔怔等着吴主任的下文。
「坏消息是,加护病房护理师确诊,外加另外有几名医护出现发烧情况,其中有些人不曾与病患有直接接触。」
气氛凝重了一阵,裴定恩率先打破沉默:「主任,病患是我收进来的,我亲自去跟院长报告。」
几个高阶主管面面相觑,交换眼色後,吴主任说:「定恩啊,其实你大概也知道,禽流感早就出现人传人的现象了,我们医院绝不是首例。」
主任所言之事确实在医院间传得沸沸扬扬,虽然未经官方正式证实,裴定恩也曾听他院的学长姐提过。
「主任,我会依规定通报病例……」
主任摇手打断他的话,摘下眼镜,抹了把脸:「我直接说吧!院长不希望这件事曝光,至少我们不能当开第一枪的那个。」毕竟从过去经验得出结论,乖乖通报的医院可能成为防疫漏洞的代罪羔羊,甚至必须为疫情失控负责。
裴定恩感到整个气氛不对劲,巨大的不安把他吞没:「主任,H7N9不是不治之症,隐匿疫情反而会让後果不堪设想……」
秘书室游秘书接过话:「裴医师,这是本院内部会议的决议,至少到下周末前不能让消息外传。」
「下周末……」裴定恩灵光一闪:「所以是因为下周的总统大选吗?」
现场没人回答他的问题,裴定恩点头道:「我一直以为当医师可以远离复杂的政治生态,看起来我是错了。」
陪着他进来的廖医师拉了他的白袍衣角:「学弟,冷静一点,先坐下。」
不知道是不是口罩带来的闷热,裴定恩头痛欲裂,额上也渗出薄汗,几乎听不进几个长官的话语,总之就是他们也很无奈但是上面交代不能影响选情,这直接关系到医院明年度预算,只能听命行事云云,直到一张白纸被递到眼前,裴定恩才厘清状况,因为白纸上有几个斗大黑字──"离职申请书"
「裴医师,如果不能配合医院的政策……」
裴定恩恼火,抽过申请书就离开主任班公室,头也不回的走。
口袋里的公务手机震个不停,裴定恩不理会,一个劲地想离开这个让他喘不过气的地方,直到出口就在眼前,两个健壮保全拦住他去路。
「这是什麽状况?」裴定恩挑起眉毛。
保全人员面有难色,口气里全是抱歉:「裴医师,院长指示,请您留院观察。」
「我留院观察什麽?」裴定恩用眼神示意保全让开,两人却纹风不动,他打算绕过他们,其中一人揪住了他的手臂。
「别碰我。」裴定恩不想为难底下的人,虽然甩开了那只手,却没强行通过。
「裴医师,院长请你过去一趟。」
裴定恩接获指示到南栋院区的特等病房和院长碰见,进入其内却空无一人,他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影,想离开却发现门被锁着,他想到用公务手机联络同事,讵料病房内丝毫没有讯号,对外联系的呼叫铃线路也全数短路。
他愣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身为医院员工,现在活活被关在这幢白色巨塔里,竟然半点办法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