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New
来到这个家的第三个晚上,我总是在同样的时间惊醒。
凌晨三点二十六分,所有成员都已经入睡了,就连一向夜猫子的他也早就回房去了,独留下我一个,而正因为如此,我总是在同样的时间被惊醒。
他待我很好,家人们也很自然地习惯了我的存在,晚饭後聚在一起看电视消磨的时光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大家都在笑,我也很开心,所以我以为这里的每个人都很欢迎我。
但是我错了。
我放心得太早,以致於每个晚上总是会因为同样一件事而惊醒、恐惧、却求救无门。
「……哼。」
啊啊、这个哼声,每个晚上都是这样子开始的。
先是哼一声,随後是整个压上来的重量与温度,伴随着很少修剪而尖锐的爪子划过表面的刺痛感,还有粗重且夹带着强烈羞辱意味的吐息……
「妈的,都已经几天了,还是没记住我的身体嗄?」
他凶巴巴地低吼,双手在我的胸口上用力按压,爪子在上头留下一道一道痕迹,痛得我快要哭出来,但是不能哭!一哭的话会把大家都吵醒,况且因为这样就哭实在太窝囊了!我要忍耐……
因为那一道道伤口被重复摩擦,我不禁发出强忍痛感的呜咽声,但是这样反应似乎反而惹恼了对方,他用力地吼了一声,尖锐的爪子直接划破了表皮,剧烈的疼痛让我真的受不住地叫出声音,很嘶哑、带着绝望。
「……操!妈的,为什麽你要霸占这个位子?」
我听见压在我身上的他这麽吼着,声音里带着高傲的愤恨与颤抖,我不知道为什麽你的语气会这麽难过又生气,伤口依然在痛,但是我没有去处理它们,我只是不明白……那两道很热的感觉意味着什麽。
我回过脸去,想确认,双眼也在这个念头闪过的同时聚了焦。
下一秒,我看见了一双很晶亮、让人屏息的眼睛,还有双眼底下胀红的脸颊色彩。
为什麽你的脸会红得这麽厉害……是因为生气吗?
也许是我的反应太过沉静,你反而没了後续动作,哼了一声後便从我身上离开了,姿势极为优雅,跟前两个晚上你窝在桌子边的样子一样,很美很沉静。
一只美丽的大猫。
我突然闪过这句话,但是我没敢说出口,只看见你背对着我,头垂得低低的。
「……你为什麽不滚出去。」
过了好半晌,你只问了这句话。
「你占了这个位置三天,他就三天不能回来……为什麽不滚出去?」
你用极为压抑的语调,一边说一边瞪着我,瞳孔在昏暗的室内是浑圆的,当中的愤恨与埋怨,是满溢的。
我知道,我的存在是被你所讨厌的。
你怨恨着我取代了在这之前、跟大家相处融洽了十几年的那位前辈.
我无缘见到他有怎麽样的外表、怎麽样的个性与喜好,也无法知道大家跟他的相处是怎麽样的感觉,但是你正无条件的怨恨我,是我唯一知晓的现实。
下意识地,我缩了一下身子,连自己都没有查觉到这个举动,牵动了伤口,连带引出了忍痛的呜咽声。
「少装可怜!」
你不满地低吼,又多踹了我两下。
「你不来,他不会走;你滚出去,他就有地方回来……」
你不满地踱步,在我面前走来走去,焦躁的情绪表露无遗,我只能看着你什麽也不能做;随着你的叫声越发凶狠,我以为下一波的凌辱会再度到来,不禁伸手挡住脸就怕被你抓伤了──全身上下,就只有脸不能受伤。
当初,他就是看中这张脸,我才有机会拥有一个家。
但没想到,你的爪子一直没有落下来。
我睁开眼,正好看见你从猫门钻出去,那条尾巴晃呀晃地一闪而过,伴随着你项圈上的铃铛声逐渐远去,我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透过窗户再度看见你。
你在大马路上走着,姿态之优雅轻盈,胜过我见过的每一只家猫野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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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把你找回来。
不管你被带去哪里了,我都要找到你,带你回家。
那个家里少了你,什麽都不对劲!代替你的家伙笨得要命,不但不懂得接纳我,就连其他方面也比不上你,他配不上这个家。
那个位子,只有你才能待。
我受够了每次想睡觉时,怎麽调整都不舒服的感觉;也讨厌从来不称赞我眼睛漂亮的新家伙……我知道小弟跟我有一样的感觉,他也不喜欢那个新家伙。
证据就是,那几支总是被他握着,因为在你身上嬉闹而留下斑斓痕迹的彩色笔不曾再出现了。
我沿着大马路走,记忆里前面的转角是大家傍晚会聚集起来的地方,垃圾车会从那个转角开过来,停留好一阵子才开走。
我走过转角,眼前彷佛出现一台垃圾车,宛如夜空中的幻影一样笔直往前开去,而你就做在後面,头垂得低低的,像是膝盖上有什麽稀奇的东西一样。
「啊……!」
不由自主地,我往前冲,追着那台垃圾车而去,即使那只是幻影,即使我不知道他会带我去哪里。
也许,它会带我去找你。
你怎麽可能在我的生命中缺席?打从你第一天进驻这个家,你就是我的所有物,不管你愿不愿意,都是我的!
我一边跑,一边忆起你刚来的那一天,还有好多点滴。
我还记得第一个被你称赞的地方,就是这一双眼睛。
「你的眼睛会让人忘了呼吸,让人屏息呢。」
那时你看着我的眼睛,除了称赞之外没有其他,而我也感觉得出来,你的身体在第一时间就已经试着在接纳我了。
上午,你刚进门,对我说出这句话後,下午时我就已经在你身上发现了我的位置。
很明显、深刻的痕迹,就这样烙印在你的身上,跟你的那一句「你的眼睛会让人屏息」一起,成为我的独占品。
「这个家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连你在内!」
我曾经这麽高傲地霸占住你,并如此宣告,对此你也只是笑笑,继续任由我欺压你,我知道我并不轻,爪子也很久没有修剪了,所以我特别小心,总是把过长的部分收起来,怕伤到你。
偶尔有几次,还是不小心划到了,你也只是笑着说:「小咪乖,不痛。」地哄哄我。
怎麽可能不痛?
我的指甲很长我自己知道,有时候不小心把那个自以为是一家之主的男人划伤,他还会一边叫好痛一边抱怨:「小咪要是再大一点,就跟老虎没两样了啊!痛死了……」
哼!长得大碍到你了?
我知道自己长得跟其他猫很不一样,有次我看电视有发现一个跟我长得很像、但是庞大很多的动物在林子里走来走去,威风凛凛地,我马上拍醒你,指着萤幕里头正咆啸着的动物说:「我好像比较像他?」
「唔?」
被我吵醒,你也不发脾气,一双眼睛睡意尚浓,却还是配合我的手势往电视瞧。
电视里头的动物咆啸完了,镜头一转,换成蹲踞在草丛里的姿势,正虎视眈眈地准备猎取中餐,即使隔着萤幕,我也能感觉到他的专注与异常恐怖的杀气,透过萤幕传递过来,赤裸裸地。
「……」
你沉默地盯着,没有说话,我很急,用双手拍打你,一下又一下。
「说话!」
我高傲地命令。
「嗯?我能说什麽呢?不像啊。」
你事不关己地任由我打,活像我是在打一个单人沙发不是打你一样。
明明很像……我不开心地转了个方向坐好,就是不把眼睛对着你。
「呵……」
我听见你无奈的笑声,就跟你来的那一天、被我宣示主权的时候一样,很纵容也很老成。
「你比较漂亮。」
然後,是称赞。
你很擅长称赞我,即使每次称赞的内容都大同小异,我却次次都让你给哄得乐陶陶的。
「你的眼睛,哪能跟那只老虎比?你漂亮多了。」
闻言,我只是低头舔试着脚掌,没有回你话,但是我听见你在偷偷笑,笑声好听得犯规。
我以为这样的时光可以不断重演,不会褪色。
可某一天之後,我就不曾再听见这个笑声,而你的位置,由他取代了。
我强忍住示弱的象徵,让眼前保持清明,在找到你之前,我的眼睛要是雪亮的。
这双被你称赞过,会让你屏息的眼睛,绝对不会被水气蒙蔽。
我加快脚步,往前俯冲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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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麽带我回来?」
我不明白这个男人的眼光是哪里出了问题,居然在大型垃圾堆中东翻西找,硬是把我从最里头挖出来,无视於我还沉溺在极度的哀伤痛苦当中,整个把我打横着架在肩膀上,搬上卡车後直奔这间小套房。
就让我留在那儿,被慢慢遗忘就好了啊?跟那句「爱过。」一样,慢慢被忘掉。
我已经做好甚至可能被解体的心理准备了。
在那个家我待了几年了?或许不到二十年,但十来年总是有的。
我没有衣服可以换,所以身上总是灰灰脏脏的,即使洗澡也没有办法变得多好看;小少爷自从开始会握东西後,各式各样的色彩就这样染了上来,让我的身体更加斑斓──或者该说,难看──而小咪,则是老早就把他的味道蹭在我身上了。
一想到小咪,我就觉得胸口好痛。
没有跟他说再见,他一定会仇视新来的……他的个性太过直接,也太过直率,以致於他在我身上宣示我是他的所有物时,我只觉得理所当然,甚至有些开心。
小咪拥有我。
我所待的那个家,有一个成员爱过我,而另一个成员,把我当成他的所有物看待。
一想到这个事实,我就觉得心脏跳动得厉害,但鼻头却很酸,酸得我差点又要哭出来。
再也见不到牠了,那只嚣张又爱撒娇、说是猫更像老虎的宠物。
「你很合我的胃口。」
面对我的询问,他仅仅是耸了一下肩,继续埋头在他的手工艺当中。这空间里唯一的一张大桌子上满满都是用羽毛跟珠子串起来的装饰品,乍看之下有点像是挂在圣诞树上的绒毛彩带。
因为好奇,我的视线从窗外移到室内,开始观摩他制作那些用途不明的东西。
「你很旧,很脏,还有彩色笔跟其他各种东西留下的痕迹,很符合我的需求。」
大概是注意到我的视线,他露出一抹我很熟悉的笑容──刚刚他在垃圾场里发现我时就是这样的笑容,活像是发现了什麽宝贝一样。
「你的品味很奇怪。」
我除了这句感想也没别的了。
他听见我的结论,哈哈大笑了好几声,之後把桌子上的那堆羽毛装饰品拿起来,放在我的大腿上,接着把我团团围住,并不是单纯的绕圈而是有经过刻意摆设的,他捏着羽毛摆弄了好几回,像是不满意似的皱眉、动手、又咧嘴笑。
「……嗯!果然很适合。」
他点点头像是满足了,接着转身又拿来其他的东西,通通放在我的身上,一瞬间我傻住了根本没办法反应这些东西到底是为什麽要放在我身上?没盖上盖子的彩色笔、喝到一半的啤酒罐、跟一件……外套……
突然地,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一滴一滴的温热水珠,在那件S号的针织外套上留下了痕迹。
在当天深夜,我得知了眼前这个男人的职业,是我几乎没有认知的职称:会场化妆师。
「实际上是做什麽的?」
我维持着身上缠绕羽毛,大腿上放着彩色笔,手上握住啤酒罐跟肩膀上披着针织外套的姿势问他。
「嗯,就是帮会场化妆。」
他有点欠扁的给了我这个答案。
废话──都说是会场化妆师了!我想听的是实际的工作内容详情啊!
大概是我的表情完全把心里所想的话给表达出来了,只见他贼贼地笑了几声,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一边动手一边说:「简单来说就是接案子,照着案子的性质布置贩售会场,这也是我会去垃圾场寻宝结果真的挖到宝的原因。」
「……卖垃圾?」
我皱着眉猜测这回的委托,并好奇着到底是谁这麽无聊想要贩售垃圾。
「正确来说是『二手』。」
他笑着纠正我,看上去并没有因为我的用词而动怒。
「因为主题是『二手家俱贩售』,所以我才去翻找明显陈旧的摆设,只要好好装饰跟基础清洁,就可以营造很温馨的感觉了。」
他边露出少女般梦幻的表情──这个表情我不陌生,前个家庭的女主人也常常在买了新衣服之後露出一样的表情──边向我解释,而我总算搞懂为什麽他在看到我的时候表情会那麽开心了,因为我正符合他的需求。
老旧,污垢,寒酸──完全符合二手家俱的特性。
「等等我帮你洗一下,明天运到会场布置一下就好,可以赶在最後找到合适的我果然是福星噢!」
「明天就开始?」
我有点错愕,这个人除了情绪来得快且极端之外……还很极限!
「对啊,但是展示用的沙发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故意弄脏又没那个感觉,我还在想明天万一交不出来怎麽办……」
他可怜兮兮地从浴室里弄了一盆清水出来,把毛巾弄湿了之後在我身上东擦西擦的,但是我可以感觉的到他的动作只是为了把灰尘跟其他因为被扔掉而沾染上去的痕迹给擦掉,其它如彩色笔跟啤酒饮料所勾勒的图画都被刻意保留了下来。
家庭的痕迹,被完整地保留了。
我感觉到他没有拿毛巾的另一只手在我的皮肤上轻轻摸过,上头的厚茧有一种奇异的粗糙感,跟那个人的手很像,他总是用极为放松的姿态在我怀里,看电视、阅读、小憩、或度过家庭时光,在我身上睡着到天亮更是常有的事。
这双手,就跟他的一样温柔、带着情感,总怕伤了自己,所以前几年总小心翼翼的。
我吸了一下鼻子,想装没事,但好像有点不太成功,眼前有点模糊。
「嗯!果然擦一擦就好看多了,我眼光真好真好!」
正当我还在难受的情绪中无法开脱时,他的声音瞬间把我拉回现实,只看见他在我面前再度露出那种陶醉、自己超级棒的自恋表情,幸好他长得并不难看,还算是相当文青的款,不然真的不能看……
「反正都是老旧家俱,擦不擦有差别吗?」
我自嘲着,有点儿自暴自弃。
「有喔,擦拭过才更有家庭的感觉,不觉得吗?」
他笑咪咪的把水拿去倒,水的颜色已经变了,已经不再清澈,许多泥沙脏污都溶在里头了。
大概是准备工作都结束了,他开始把东西都收到一个箱子里,并用封箱胶带黏好,转瞬间我的脚边就多了三、四个箱子,最上头的那一个没有封起来,里面装的就是那个用羽毛跟珠子做成的装饰品。
「明天要很早起喔,早点睡吧。」
他说完後就把灯给关了,接着是浴室的灯亮起,伴随着水声与口哨声,我知道我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明天开始替这个人服务。
这样也好。我想。
即使不是被另外一个家庭拥有,却还是有所用处……这样,就够了吧?
我一边安抚着自己一边闭上眼打算睡,却不断在脑海里闪过小咪的脸与他的叫声,不知道为什麽小咪一直哭,哭着奔跑,跑得很快,看上去好疲惫……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