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水庭轩,就听到小娘子们的顽笑声。杉竹压下心中的杂念,不敢抬头,生怕犯了忌讳,素蓉将她领进外间的茶水房,悄声道:“那年长些的是杨家三娘子,戴着碧绿翡翠镯子的是薇七娘,边上看着的是四太太的陪房关妈妈也是蕙二娘的乳母,颈上挂赤金项圈的茵九娘,插白玉簪子的是蕙二娘,着香妃色马面裙的是陈家五娘子,同陈五娘一齐顽翻绳的是齐家大娘子,着天青色罩衫的是六娘子,旁边服侍的是素锦。”
杉竹点头应是,道:“我晓得了。”
不想素蓉四下张望,断定没人听话后,道:“光晓得认得主子们还不成,姐姐还得提点你几句。杨三娘是个知书达理的性子,和蕙二娘交好,这两位贯会做人,下人们没什么失礼之处就平平安安的了。薇七娘、茵九娘是嫡亲的姊妹,顽在一块也是自然,两个小点的娇气些也是正常。六娘子和薇七娘年纪相仿,夫人觉得几位娘子亲近些也没什么不好,六娘子没有嫡亲的姊妹,虽说有两个嫡兄撑腰,但和本家的姊妹们亲近了,日后也好过。陈五娘爱打抱不平,父亲陈大将军镇守边关,兄长也在军中磨练;齐御史为人正派,齐夫人是个长袖善舞的,齐大娘也进退有度;杨大人任工部侍郎,杨夫人是四太太罗氏的嫡姐,就是蕙二娘的姨母,出身瀛台罗氏的夫人娘子们都是有些思量的,教出来的小娘子可不赖,毕竟宫里头还有位罗太妃呢,太妃娘娘可是太后娘娘身边说得上话的人。这么一来,几家小娘子一块儿赏花喝茶也是正理儿。”
杉竹打心里佩服素蓉,就算是麻婶婆那样走街串巷的人物也没有素蓉说的这般清楚了,于是道:“素蓉姐姐好生厉害,婢子佩服极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婢子从内室而来,高声道:“哪位是素蓉姐姐,六娘子让姐姐带齐大娘子去清雅阁更衣。”
素蓉忙应,领着齐大娘去了清雅阁,那高声叫素蓉的婢子指着杉竹,喝令杉竹沏好茶后将茶水送进内室,就坐在茶水房的小杌子上看着杉竹有条不紊地沏茶。杉竹惊出了一身的汗,描着甜白瓷的茶杯冷静下来沏茶,心中疑惑顿生。
杉竹脆生生道:“这位姐姐,茶沏好了。”
“端进去。”那婢子起身,径自走入内室。
杉竹紧随其后,把茶杯稳稳当当地放在内室的桌子上,却不小心溅出了一点水花到小几上。只听的一声娇喝:“端茶水的贱婢!跪下,头抬起来,就跪在那碎瓷上!”
杉竹不敢不应,就跪在那一地碎瓷上,抬头看着娇喝的主人,赤金项圈……想必是茵九娘了。茵九娘又道:“芸豆,齐家姐姐呢?”
那婢子答:“回九娘子的话,齐大娘子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茵九娘道:“我要和齐家姐姐道歉,若不是我,齐家姐姐就不必换衣裳了。”
茵九娘身边戴碧绿翡翠镯子的薇七娘道:“九娘你不必自责了,齐家姐姐是大度的人,想必不会介意的。对了,地上跪着的这位……”
茵九娘道:“这恐怕就是六姐姐的新婢子了,横竖是个奴婢,我今个儿心情不好拿来出气也无妨,不是吗,六姐姐?”
薇七娘面色一变,道:“九娘,你……”
六娘子道:“我且问你,这茶杯里沏的是什么?”听到此,薇七娘脸上一松。
杉竹大气都不敢出,茵九娘和六娘子斗法竟扯到她身上,小心道:“回六娘子的话,是信阳毛尖。”
六娘子道:“你起来罢。素锦,带她回清雅阁上药。”
杉竹道:“婢子谢过六娘子。”话落,跟着素锦回了清雅阁。
素锦的脚程明显比素蓉快了许多,她们赶在齐大娘一行回水庭轩之前到了清雅阁。看到杉竹小腿处的血迹,素蓉心下一惊却面色不显,拉着杉竹进耳房上药,让素锦领着齐大娘回水庭轩。
素蓉给杉竹上了药,让她躺在床上歇息,自己则歪在榻上做针线,一边道:“这原是茵九娘手一滑,碰了陈五娘一下子,结果陈五娘把茶盏打翻了,污了齐大娘的裙子。齐大娘是个知事的,自不会同陈五娘计较,结果茵九娘一心要看六娘子的洋相……怪得冯妈妈近来总念叨着七太太韦氏心大,亏的五房还有薇七娘这样明白的,全赖崔太夫人的教导。虽说崔太夫人孀居,但早前也是拿着薇七娘在跟前拘了拘性子,现今薇七娘身边一众丫头媳妇子都是崔太夫人的手笔。”
杉竹有些疑惑,奇道:“那芸豆……”
素蓉呷了口茶,道:“芸豆是韦氏房里心腹陈妈妈的娘家侄女儿,先前也是在韦氏房里伺候的大丫头,后来拨给了茵九娘,素日里都是那般……仗势欺人。”
杉竹道:“这回可是有别家女眷在,她缘何生事?”
素蓉道:“六娘子、薇七娘、茵九娘年纪相差无几,将来说亲事少不了要一块儿说,七老爷本是个庶出的,京师兴庶女配庶子,韦氏自己也是个庶出的,横竖识不得几个夫人太太们。见着几家的娘子不是同蕙二娘走的近,就是同六娘子玩的好,心气一上来,就做了糊涂事儿。”
“若今儿六娘子不由着茵九娘让你跪碎瓷儿,你又不大机灵,明日韦氏她便可在一众夫人太太面前说‘六娘子苛责姊妹,不够大度’的话儿,过不了几日你就该被发卖出去,往后韦氏也能同各家庶夫人交交心了。虽说庶夫人头上顶着个庶字儿,横竖是妯娌,那混的好些的,嫡支的夫人太太们多少听个音儿,因而赴宴一事,少不得一位八面玲珑的夫人太太;若逢议亲,还须一位耳聪目明的庶夫人。”
冯妈妈迎着杉竹、素蓉讶异的眼神,往小杌子上一坐,道:“恁地?现下俩小蹄子不机灵啦?”
素蓉下榻,温了盅热茶给冯妈妈,道:“水庭轩一事想必妈妈早已知道,婢子拿捏不好分寸,还望妈妈提点杉竹几句。”
冯妈妈笑道:“夫人都说‘素蓉素锦是对不相像的姊妹’,可依我看呐,你和素锦还是有几分相像的——滑不溜手。话说回来,韦氏不是个合格的妯娌,却是个耳聪目明的庶夫人,分寸还是有的,这回不过是自乱阵脚。一味的争抢有什么用处,同嫡支的夫人太太打好关系才是正理儿。看看苏州白家的白三太太,就是榆丰谈家的姑娘。姨娘会做人,也是运道了,谈大夫人没有女儿,只有两个儿子,谈大老爷子嗣不丰,一辈子也就得了个女儿,虽说是个姨娘生的,却当了嫡出的养,也说了个好人家。有话说的好‘得宠的姨娘、庶子庶女也是半个主子,没宠的婢都不如’。”
杉竹一惊,闹了那么一处,如今可是把她当了自己人……顾不得其它,忙道:“婢子杉竹多谢妈妈提点。”
冯妈妈道:“不必多想,好好服侍六娘子才是正理儿。罢,我这老婆子得给夫人一个交待了。”
语毕,只见冯妈妈吃完那盅半凉的茶,嘴里嘟囔着“没眼力劲儿的小蹄子”,往正院去了。
“素蓉姐姐,今儿夫人同二太太、四太太、七太太、杨夫人、齐夫人并蕙二娘、六娘子、薇七娘、茵九娘、杨家三娘、齐家大娘、陈家五娘在正院用饭,素锦姐姐差我知会你一声。”小丫头口齿清晰,杉竹猜她可能是某个管事媳妇的女儿或某个一等丫头的妹妹。
素蓉给了她一把瓜子,便放她走了:“她名唤柏季,是在夫人身边服侍的柏年的亲妹妹,现在跟着素锦服侍六娘子。”
杉竹不知该如何接话,估摸着素蓉也不打算让她说些什么,只拿了一把丝线打络子来消磨时间。
日头西落,有人在屋外叩门,素蓉道:“邱婶子进来罢,今儿有什么好菜呐?”
那邱婶子把食盒里的碗筷碟子一一摆在几上:“都是份例里的——两碗白米、一碗稀粥、一碟春饼、一碟盐渍莴苣、一盅排骨汤。本来尤婶子摆盘的时候剩了一碟八宝鸭子,各房也能分得二三片,结果全被芸豆那骚蹄子拿了去,狗仗人势,呸!”
素蓉从荷包里摸出半块银子,递与邱婶子:“婶子莫气,给婶子拿去吃酒用的,一点心意。”
邱婶子见四下无人,杉竹又是个不足为惧的小丫头,道:“白米稀粥俱是寻常份例,因着几位主子在正院用饭,灶上减了荤菜、一份主食、一份素菜,汤也没有下补料。去伺候的婢子也能沾沾荤腥,这饭约是不用给素锦姑娘留了,剩下的,姑娘自个儿看着罢。用完了就遣个丫头送到灶上就行。”
待邱婶子走后,素蓉便道:“把稀粥拿给在西厢耳房歇着的静夏,加上排骨汤。她近几日身子不适,被冯妈妈赶去西厢耳房,省的过了病气。若我和素锦配了人,她与静冬该被拔作大丫头的,你日后须描着她的意思行事。”
杉竹忙去了西厢耳房,静夏拿了几块莲蓉酥给她。
柏年也在西厢的耳房里,听说是来找静夏要花样子的,杉竹冲柏年笑了笑。也是,比起将要配人的素蓉姊妹,同静夏、静冬交好更有前途。
杉竹心中凄凄,回了主阁的耳房。素锦也回来了,还有个眼生的丫环,想必是静冬。素蓉已用了饭,准备去服侍六娘子。
素蓉道:“我给你留了半碗白米和两根春饼并着几条盐渍莴苣,你用完了让静冬领着你去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