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结束了。
天气依旧很冷,东北季风持续影响台北的天空,红砖道永远湿漉漉的,肉眼看不见的绵密雨丝像蜘蛛丝般扑向行人,连睫毛上都凝结了细小水珠,眨眨眼就能感觉到那份厚重的湿气。
分手的气氛也越来越浓了。
轮到她照顾小颖的日子,柴序明会在外头待到接近午夜才回家,究竟是工作的因素,或纯粹为了闪避她,这她不得而知。可是轮到他照顾小颖时,他就会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接送小颖放学,照顾他的一切。
查觉到柴序明的转变,布霓也开始礼貌的回避,每星期二、四固定安排各种约会,要不就是去书店看书。而林彦昀得知她的状况後,立刻要求将她所有的星期二预订下来,每周约会一次。
这天晚上,他们约在一间老旧的英式茶馆,坐在最角落里的小圆桌旁。昏黄的壁灯从墙面上伸展出来,光线垂落在桌面上。布霓垂眸盯着蒸气氤氲的大吉岭红茶,忽然说道:「是我亲手设计了离婚。」
「什麽?」林彦昀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聆听。
是她,故意在日常琐事上挑剔他,抓着一点小毛病无限放大,气得暴跳如雷。
是她,让柴序明不得不完成离婚的承诺,以平息她的怒火。
她很清楚柴序明是怎麽想的。
对他而言,结婚登记也好,离婚手续也罢,户政事务所里的纸上作业不过是形式主义的无聊证明罢了,对相爱的人根本毫无意义。
以他的想法,签字离婚只是安抚她的手段,就像拿一根棒棒糖在哭泣的小女孩面前挥舞一样,等她气消,登记回来不就好喽。
如果他明白她当时的盘算,他就不会轻易签字了。
「听起来对他很不公平。」林彦昀惊讶不已,不禁同情起那个可怜的家伙。
「的确是。」这一点,布霓不得不承认,「可是爱情里根本不存在所谓『公平』,如果能够秤斤论两的计较,那就不是爱情了。」
正如同我们无法爱别人十分,便要求别人也回报十分。感情世界里,当其中一个人决定结束,另一方再怎麽努力都是徒劳的。
彼此都知道是徒劳,却还是会陷在那个泥淖里,争吵、怒骂、指责、算计、甚至抢夺。直到双方互相控诉,伤痕累累,带着憎恨和痛苦画下句点。
这,就是所谓「离婚」。
布霓端起眼前的热茶,徐徐轻啜。
「所以我决定先结束最困难的部份。」
相爱时一点也不重要的纸上形式,分手时却会自动变成枷锁。她在解开枷锁这方面确实费了些功夫,在打打闹闹中结束婚姻,也谈妥条件。
离婚後再设法安抚柴序明的感情,直到他慢慢的接受,慢慢的放手。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不伤害彼此的方式。
「那麽他现在还好吗?」林彦昀问。
「不好。」布霓苦涩地摇摇头。
两个人都在回避对方,这不要紧,分手调适本来就需要时间。不过,厨房垃圾袋里的空啤酒罐有些太多了,说不担心那是骗人的。
柴序明的助理告诉她,他把南极的工作推掉了,工作量也减少很多。是因为心情不好还是另有计划,完全摸不着头绪。
听说他笑容变少了,话也不多了,工作室里最近变得很安静。小颖也对她提过,说,爸爸最近呆呆笨笨的,好像僵屍。
「他还需要一些时间,」布霓缓缓说道:「迟早会好的。」
听起来很像只是在说服她自己。
「你怎麽能肯定?」林彦昀满是疑惑地盯着她追问:「你为什麽那麽肯定他一定会放手?」
很简单。
──因为他其实没那麽喜欢我。
──因为他并没有像他自以为的那麽深爱我。
布霓沉默地紧闭双唇,别开脸,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他不得不放手,因为他绝对找不到让我回头的方法。」
「这麽说来……」林彦昀听出了弦外之音,更感兴趣了,「真的有那个方法?让你回头的方法?」
「别问了,我不知道。」布霓揉着眉心长叹。
「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你不肯提示他?」
面对林彦昀咄咄逼人的态度,布霓终於吃不消。
「你为什麽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你知不知道你好奇怪。」她责难地对他皱眉。
「因为你很会闪躲啊,」林彦昀好脾气的摸摸鼻子,露出一脸无辜,「你的个性里有奸诈的一面。」他也有满腹心酸委屈不得已,他也不愿意,「谁叫你那麽难搞?」
「我奸诈?难搞?」布霓顿时被他气笑了,双手抱胸,瞪大了眼睛,「我还以为你喜欢我?」
「别担心,这一面我也很喜欢──」林彦昀油嘴滑舌地辩称,「我只是不懂你为什麽不肯告诉他。」
布霓温柔地看着他,给他一个难以理解的回答:「因为你没有结过婚。」
「所以?」
「夫妻间有些事……」
她顿了顿,加重语气强调:「往往是很重要的事,甚至有可能是最重要的事,你永远也无法对另一半开口。」
「哦?那是什麽呢?」林彦昀好整以暇地绕起一条大腿,叠在另一条上,颇有长期抗战的味道。
很多啊。比如丈夫在性事上渐渐无法取悦老婆,应该很少老婆会直接指着丈夫的那话儿反应吧?又或者老婆经年累月藏了一笔私房钱,藏到七老八十,直到老伴最後撒手人寰都不知情。各式各样的例子太多了。
「那些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只想知道你无法开口的到底是什麽。」林彦昀微笑说。
可恶,难缠的家伙。布霓不禁气结。
「I……wish……」她举别的例子,「你看过那种向恶魔许愿的电影吗?我的秘密,就像那种只能对恶魔许下的愿望。」她将食指按在唇上,「嘘……小心你的灵魂,千万不能说出口。」
「我懂了。」林彦昀点点头表示理解,「你害怕向他坦白,怕会导致不好的结果。就像电影里的角色对撒旦许愿,你怕到头来愿望没能成真,反而自己受到伤害是吗?」
天啊。布霓顿时语塞,老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唇舌。
「你为什麽不去当心理医生呢?当公务员不会太委屈吗?」
「放心告诉我吧,反正我又不是他。」林彦昀还是笑。他还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才不会被几句迷汤灌得晕头转向。
「不要。」布霓决定放弃周旋,直接拒答。
「好吧,你可以不说──」林彦昀只好识趣的停止追问,却又加了个但书:「但我不会放弃找出答案。」
「为什麽?」她不懂,这件事有那麽重要吗?布霓好奇瞅着他。
「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林彦昀和煦地笑着。
布霓注意到他眼底闪烁着深邃的光芒,心脏突然没来由的猛烈一跳。她不禁偷偷屏住呼吸。
怎麽办,她开始有些怕了……心底某个角落正在往下沉坠。布霓微微不安的低下头,捧起手里的茶杯轻啜一口。
忽然,不敢确定了。和林彦昀保持来往是对的吗?她好害怕,林彦昀对她投注的感情似乎太深刻了,她怎麽可能受得起那种沉重的感情?
指尖忽然凉飕飕的,她低头一看。原来握在手里的,滚烫的茶汤早已变冷,毫无温度地滑过她的舌,流入沉默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