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老是睡不好。
翌日,初初起床後一直沉默,却依然乖巧配合我,比起一边吃早餐、一边不肯安份的须臾要老实得多。她不过三岁,就不用我喂食,自己握着汤匙,一口一口地舀着粥,桌子都没弄脏。我替他们收拾好,让初初坐上我肩膀,一手牵着须臾,带他们上幼稚园。
「爸,我昨晚做了梦。」初初揪着我的衣领,声音呜咽起来,眼看又要哭。
我心慌得很,可不想她到了幼稚园还在哭:「初初梦到可怕的东西吗?」
「祖母……」初初是见过我母亲的,从她两岁开始会说话开始,就用简单的语言描述她梦中所见的女人,我就知是我母亲。她没道理要加害我的女儿,以往初初梦见她,我母亲总是跟她游玩。初初忽然揪着我的头发,我头皮痛得发麻,就听她以一种小孩子不应有的、痛苦的声线问我:「祖母说爸爸快不要我们了……我们以後不能跟爸爸住,真的吗?」
须臾一直听着,紧紧握昔我一排手指,用力摇着我的手臂,笑说:「怎麽可能!我们还要等妈妈回来啊。爸爸说妈妈去了好远的地方旅行,之後就会回来,我们要一直等她回家。」
初初的小手渐渐放松,止着哭意,平静下来。我到了幼稚园门前,看着须臾牵起她的手,两个小小的、肉圆的背影渐渐远去,安心去上班。
中午,一个邻居太太顺便替我把他们兄妹带到店里。我照例让他们坐在一旁做功课,又进了厨房工作,不过半小时,就有侍应进来大声喊:「阿默,外面有人找你!」
我一愣,想这又不是大酒店,客人怎会要求见主厨的?没准是故友,把手上的油迹往白色的工衣擦几下就出去。就在初初、须臾坐着的那张桌子,我看见一个穿着休闲西装的男人:他留着黑长发,削薄了束在颈後,他垂着头打量我的儿女,几绺头发垂在颊边,烘托出洁白如瓷、不经阳光似的皮肤,半敛的眼睛是一点郁绿。
毫无疑问,是古清流。
(十二)
初初才第一年读幼稚园,功课基本上就是涂颜色。她一见了我,掷下蜡笔,飞扑到我身前抱住我的大腿,跟她的母亲一样,她从来不嫌我身上浓烈的、呛鼻的油烟味。须臾面前多了一碟桂花糕,老早放下笔跟默写阿拉伯数字的练字本,两手托着腮,呆了似的猛盯着古清流。
古清流顺着奔跑的初初看向我,面容还是年轻毋改,蓄长的发使他更形阴柔,双眼幽深无情,一刹间我在他眼里看见了怨毒。可是他对上我的眼神时,换上一副温文的微笑,微眯的眼睛跟浅酒窝跟我记忆中一样,他站起来,朝我颔首,没说什麽。
我欲向前走,初初死抱我的大腿不放,我蹲下来,用没沾到油迹的那只手逗她的小脸,嘱她别哭。她把脸埋入我的肩膀,我毫不费力捧起她,让她温软娇小的身子全然依靠着我,迳自走过去。须臾雀跃不已,叉起一块桂花糕往嘴里塞,圆脸鼓起来,口齿不清:「爸,这个哥哥……人很好,请我们粗了好多东西……」
我听了不禁皱眉。或许是初初太娇小,我老觉得须臾这小子一年比一年胖,都快变成个小糯米团,虽说男生的个子长得快,须臾的肉都长到小肚子去,手脚都不胖,可我还是不想顶着我母亲脸皮的他变成个小胖子,便责怪地跟古清流说:「你怎麽给我儿子吃那麽多东西?而且,你又怎会来这里的,工作呢?」
跟古清流相识十几年,他何时快乐、何时愤怒,用不着一句话,单是一个眼神我就了解。此刻他的笑容有礼极了——而这是他从未在我面前表现过的面貌,他对我向来是颐指气使,包括我留在古家的最後一个生日、他要我穿上他所挑的衣服时,我也不觉得那仅仅是一种体贴、或者是所谓爱情的幻觉,而只不过是孩子气的独占慾。
「昨晚在晚宴上看到你,可是我还未来得及上前跟你打招呼,你跟芳姨就走了。」古清流拍了拍他身旁的椅子,示意我坐下,我本想推却说要工作,哪知老板跟我说,难得有朋自远方来,坐下来聊聊也可以,厨房里还有人顶替我的位置。
我还是抱着初初坐下来。初初靠着我的胸口,规矩地坐在我的大腿上,一眼也没看古清流。反之须臾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把古清流由头到脚打量几番,跟我说:「这哥哥长得好漂亮,爸你怎麽从来不带我们去见他?」
眼见他又要再叉起一块桂花糕,我手快拉走那碟糕,拿起另一根叉子分割成小块,喂给初初吃,不忙教训说:「你再吃就变小猪了!而且这……」我思量一番该怎样介绍忽然冒出来的古清流,说:「你们叫他清流叔叔就好了。他跟爸爸在很小时候就认识,是好朋友,只不过清流叔叔是个做生意的人,很忙,就很少见面。」
须臾厚面皮又不怕生,只要拿好吃的给他,他就肯跟人玩,我把他盯得很紧,真怕他有天真的被拐子佬抓走。初初抓着我的裤子,除了吃东西之外,就顽强地不开口。我拿她没办法,这女娃的一颦一笑都扯得我心脏发疼,尤其是我想到她日後继承我族的悲哀的命运,就禁不住百般偏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