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会梦到以前的事。
多半是大一开学初时,浓缩在那短短的头几个月发生的一切。好的坏的,不尽人意的,从兴奋懵懂到不知所措,活像个笨蛋一样想迎合每个人的想法;做错了决定,哭着乞求原谅,得到第二次机会後,又重蹈覆辙……
就那样子,竟也谈了一场长达一年半的恋爱。
期间跟朋友相处的细节实在是记得不清楚了,梦到也是以几秒的片段快速重播,说话的人不管是脸还是声音都很模糊,即使许多人簇拥在身边,但被孤立的旁徨却很鲜明。明明在交谈,眼神却各自瞥向不同的地方;口吻兴高采烈,笑的时候却好像有看不见的线牵起他的嘴角,和眼神一样,没有温度。
因此我会永远记得,和男人一起看的第一场演唱会。那是我们共同喜爱的乐团,团名是沙漠中的一点绿意,一对充满傲气的兄弟是灵魂人物。周围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可是身在其中的我却浑身发烫地和他们合唱同一首歌,不同的嗓音不同的发声方式,却在那时候几千个人奇异地成为一体。
唱歌的当下我抬头看他,男人也正引吭高歌,投入的纯粹让他的双眸看起来闪闪发亮。
就跟那首歌唱的一样,「ChampagneSupernova」,绚烂无比。
可是绚烂过後的死寂,相较起来却长得使人不甘。
洗过澡後随意擦乾长发,我用画笔再多铺叠几层颜色,原本朴素的画在混色後显得有些艳丽,於是我又稍微修了一些。画到一个段落我去检查充电中的手机,珊迪的未接来电显示已是在数星期前,最近打来的则有几通是不认识的号码。
有些号码是谁我心里有数,多半属於曾经要好的朋友。起初是因为哀伤,还有厌恶与恨意夹杂的忿怒,而不愿意回拨,现在则是觉得就算接起来也不晓得该说什麽。
关心彼此的近况显得生硬,生硬过後或许会意识到我们之间的鸿沟是乾裂得难以填补的,两条边缘锐利的平行线。
再说,我也没办法接起电话後,向他们轻快地道:我过得很好。
我蹲在空无一物的冰箱面前,盯着散发出冷气的橙黄色冷藏室,因为想起侯阵宇那盘令我流泪的炒饭和吃个精光後一下子突生的歉意,我决定出门去超市一趟。
上次被救济似地吃完後,我深深感到自己的确欠了他一个人情。尽管他无意追讨,但欠了就是欠了,得想个法子还他才行。一边换上有帽兜的外套,检查柜子里罐头的存货,想一次买足七天份食粮的我选了容量较大的後背包出门。
这栋公寓的楼梯都在侧边,又是铁制的关系,走下去时会从阶梯之间的空隙窥见下头的景色,每次下楼时我总会提心吊胆。
公寓的住户家门口都迎向同一边,因此珊迪当初贴心地在公寓前留下一大片绿地,走出去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住户们倚着矮墙姿态各异的模样,打开门时,也能跟其他住户欣赏同一片夕色。
离开楼梯我就看见几个人懒洋洋在草地上野餐,他们不太介意雨後湿濡的土壤,愉快地享用盘里的食物。一些人正戴着棒球手套玩抛接球,我拉上帽子,想从侧边绕出去,往通往超市的那条柏油路前进。
走到一半,我的面前突然多出一堵写着「Calmdown,I’mascenarist(冷静点,我是编剧)」的胸膛。
「身体好点了没有?」
我盯着侯阵宇衣服被汗染成深色,贴在胸前的衣料明显可以看出起伏的线条,不得已我只好把视线往他脸上挪。他剃了胡子,但唇上还是有些胡渣,比起之前却是清爽许多。
「好多了。」在大庭广众的缘故,我答得生硬。
「嗯。」侯阵宇掐着球往手套抛了又接,下巴朝我身後一扬,「背那麽大的包你要去哪。练习跳伞?」
我面无表情看着他。「超市。」见他不打算让开,「请借过。」
「啊,如果是附近那家……向日,你有会员卡吗?没有的话,用我的吧。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喔。」
把球和皮革手套随意往地上一扔,侯阵宇转头跟斯凡说要回房间一下,拔腿就往公寓跑。我默默注视他从一楼跑上三楼,回到房间前跟了许多人打招呼,开门进房,几分钟後出来又跟同样的人打招呼,跑下楼。
我转过头时恰好和斯凡对上眼,他看起来吓了一跳,慌慌张张朝我鞠了个躬,恭敬地。
远远就能听见侯阵宇体力不支的哀号,再回头望着他向我接近,一瞬间我才意识到为什麽要这麽听他的话,选择等他。
「喏,给你。」侯阵宇因缺氧而痛苦地皱起脸,气喘吁吁把会员卡递给我。
我并没有接过手。我担心这次再接受,欠他的会越来越多,我有种以後会再也还不完的──
「麻烦你帮我累积点数,我差五点就可以换按摩枕头。」
预感──当然,预感不一定是完全准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