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綠洲 — 15

我一开门便看见斯凡和一个我没见过的女孩子在聊天。

那个女孩很高,蓄着高於眉的齐浏海,因此衬得她画了眼线的眼睛妩媚。她说话的模样懒懒的,身上的复古花衬衫和长裙令她看起来有些缥缈,彷佛她并不属於这个世代。

「是吗?打扰了。」

她说,然後恰好看向我。我瞥向斯凡,他用一种怦然心动的视线紧锁女孩的後脑杓,看到我後他连忙收起脸上那副恍惚,慌忙鞠个躬後──我不知道他为什麽老是对我鞠躬──关上门。

走廊上顿时只剩我和那个女孩。

我向来不喜欢正面与陌生人对看,但她似乎没有感受到我逐渐退却的姿态,而是继续盯着我看。

她长睫毛一掩,迅速瞥眼我的手边,「……你手上的药膏,是要给被相机砸到的那个人吗?那正好,我听303说他就住304,既然如此可以麻烦你一并把这些都给他吗?」

我毫不掩饰疑惑,眉心紧锁。

她还是淡淡看着我的脸,举着手里的药局塑胶袋。

「啊。」她伸出食指点了点,「忘记自我介绍。我是楼下的卢星洋,前几天我朋友的相机不小心砸伤一个人,但他最近在忙期中展览,才把药给我请我过来找他。你呢?叫什麽名字?」

不知不觉我已经紧紧挨着墙壁,试图和这个没什麽表情、说话却像连珠炮的女孩拉开距离。我的雷达告诉我,她也是个麻烦。

卢星洋眼尾细长的眸子眯了眯,向我走近一步,弯着腰吊起眼打量我。她身上有股优雅的花香,随着她自肩上滑落的发梢隐隐飘来。

「你眼珠的颜色好淡。」她认真地说,「发色也是。」

刹那间我以为自己是被她用放大镜观察的昆虫,不管是主观的臆测也好,还是客观的事实都好,这般斩钉截铁的口吻令我感到不适。过去我也曾听过许多这般笃定的口吻,可是真伪参半,而参杂了些真实的谎言最後竟能与真实无异,仔细想想也是荒谬。

这时候304的门忽然开了,侯阵宇探出身子,挡在我和卢星洋之间。

我听到侯阵宇说:「她很怕生,别这样欺负她。」

卢星洋也像被他突然冒出来的举动怔住,顿了几秒後,才恭敬地用双手把药袋呈给侯阵宇。

「我是202的卢星洋──」

「听到啦、都听到啦。都跟你朋友说过不用太介意了……但还是帮我跟他说声谢谢。」

「不用客气,我先告辞。」卢星洋侧腰,对缩在一旁观察他们两个对话的我微笑,「305小姐掰掰呦。」

我点个头,此时脸上的表情应该很慌张吧。就跟斯凡一样。

她离开後,换侯阵宇盯着我看。

「你的呢?」

「什麽我的?」我把手上的药膏偷偷塞回口袋。

「药膏啊。既然要给就不要扭扭捏捏嘛……先进来再说,外面好冷。」

侯阵宇见我背抵墙壁默默跨步回305,脸上露出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他佯装动怒。

「你这个人真别扭。如果要报恩的话就该认真的报,不要半途而废。否则这样我也不能感受到你的心意,甚至还会误会你啊。」

他的话像是一道不请自来的暖流,就那麽使我心头一热。他理解我的言不由衷,即使生了气却也从未对我摆过脸色,侯阵宇是个令人费解、讨人厌、一盏老燃尽每滴煤油的灯──可是从没看过他退缩的样子。

为什麽呢?

每一次见到他,我都想这麽问。

为什麽你要像扑向火源的飞蛾一样呢?

「这一点道理也没有啊。」我垂着眸,对男人脏兮兮的帆布鞋尖喃喃。

「不要再演独角戏了。要是你真想道谢,我不小心煮了一大锅浓汤,你要是能过来帮我解决一些我就感激涕零。」

侯阵宇粗鲁地握起我的手,感受到他掌心厚实与热度,我反射性想抽开手,可是他固执地把我带进他的房间,奶油香气四溢的房间。一进去我首先留意到的是他的书桌,因反过来搁放於是像展翅鸟儿的书,还有写满字的纸张,还有色块错综的魔术方块。

我看向他的厨房,晾在壁上滴水的汤杓,叠放电磁炉边的抹布因潮湿而显得厚实,吐出白色蒸气的电锅和飘出浓郁香味的橄榄绿陶瓷锅……

他的房间好温暖,因为有他生活的气息。

「自己找位子坐。」侯阵宇掠过我走向厨房,从烘碗机掏出两个碗,「没有位子的话就把东西先都扫到地上,等等我再清。」

我斜睨占用椅子的一叠书,依言把它们搬到地上,可是并没有马上坐下去。我掏出口袋里的药膏,同时看向侯阵宇的手,虽然他把法兰绒衬衫袖子卷上,正在忙着盛汤的关系,我看不到伤势究竟如何。

这时侯阵宇突然转过身,我紧张得憋住呼吸,迅速往椅子上一钻,若无其事。

他把汤端到我面前,放下汤匙,鹅黄色的汤里是满满的蛋花和火腿丁。

他坐在桌侧,「你先喝。我等等还要捞一点给斯凡,喔,楼下的那个卢……什麽的,也给她一碗好了。」

「卢星洋。」我出声提醒。

「啊,对,就是这名字。」侯阵宇应和地点点头,随即玩味瞅向我,「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在房间里听你吭都不吭声,就猜到你大概被吓到了。怎麽办呀,殷向日,我又拯救你一次溜。」他摇头晃脑,洋洋得意。

我怕头发落进汤里,挽着发一边吹凉汤,喝了一口,接着眼神落到侯阵宇撑在桌上,泛满一片瘀青的手臂。

「……这个给你。」我把药膏推到他指边,「擦上去以後,多推几下,隔天就不会这麽严重了。」

侯阵宇没有马上接过手,他嘴角有淡淡笑意,盯着药膏看。我仰望他凌乱浏海下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是拱窗後升起的一轮黑色月亮,圆润柔和。

「这样多好。」他拾起小小的药盒把玩,「像之前那样伤人的话,不光是听的人难受,说的人也不好受吧?」

我发觉,在他面前我越来越难武装自己。

「可是要是你说那话也觉得开心,那我可要考虑把你写进剧本里。」侯阵宇转身离开餐桌,又回到厨房盛汤,「长得人畜无害的斗S。」他嘀咕。

他一定是看见我忍住不哭的表情。

我眨去眼底的薄薄泪雾,侯阵宇说他要先去隔壁找斯凡聊天,要我喝完汤可以直接回走人,不用等他回来。说着这话的他看似心情愉快,把我一个人留在房间後,我听到他拖着嗓子喊「Svennn──」。

自然而然,且不费丝毫力气的亲昵。

那个周末我鬼使神差去看了斯凡的展览。出门前我说服自己是为下一张画作汲取灵感,虽然我心知肚明画来画去,最後我还是只会画那一个男人。

在经历过短暂的风和日丽後,冬天总算是露出真面目来。衰减的绿意和刺骨的寒意,我把自己包得密不通风後前往附近的展览地点,买了门票後,发现馆内的人比我想像得还要多,且密集。

我压抑内心升起的不安,和服务人员拿了手册,看见上头斯凡的笑脸後稍微安心一些。

馆内的为了配合斯凡作品的温馨感,布置得相当有居家气息。小巧精致的北欧风格卧室、琳琅满目的蛋糕店、古朴而沉静的旧书店,每一样都让我想生活在其中,也许那里头的日子会过得相当幸福也说不定。

「向日?你是殷向日吗?」

乍闻这道呼声时我心底掠过点阴影,小心翼翼回过头後,发现是大学时曾教过我的一位女教授。她过去很关心我,也在我困窘的时候雪中送炭过数次,只是後来因为我主动断开联系,这才没有她的消息。

与她的重逢使我感到矛盾的惊喜,同时也有些愧疚。

「老师。」我轻轻喊,「你怎麽会在这?」

人来人往中,她的笑容不见生疏,或是仓卒,她静静把我从头到尾检视一遍。

「我学生介绍我过来,说看完以後会觉得幸福,没想到是真的呢。好久没有听到你的消息,最近还好吗?还有没有继续画画?」

「我过得很好,也有在画画……一直都没停过。」

老师她点个头,目光怜惜地看着我。

「你瘦好多啊。看来是没好好照顾自己啊……你退学以後整个人就像消失了一样,不光是我,你朋友也很担心你呢。」

我只是笑一笑,没有回话。

老师不知道那时候我是因为朋友才落得这步田地,学生间的蜚短流长似乎传不进他们耳里。但和男人之间的事,却是系上的人都略有耳闻。之後我们聊起彼此的近况,我躲闪开我千篇一律的日子,而老师则说了今年夏天和师丈去土耳其棉花堡的事,我也笑着回应。

最後老师安静下来,话题终究还是绕回我和男人身上。

「明明不是那麽罪大恶极的事,最後一个退学,一个辞职,说实话我替你们觉得惋惜……」

和男人最後一次见面是分手,他什麽话也没说,只是抱着我。在那之後,便是怎麽也打不通的电话。那让我以为他最後选择他的教职生涯,而不是我。

但他辞职了?

我闭了闭眼,口吻尽量平铺直叙,「是吗。他辞职了啊。」

「向日。」

我恍惚地看向老师。

「别太苛责自己。」她抚摸我的脸颊,「也不要一直回头计较你当时受的伤有多重,那只会让你没办法好好生活。如果要一个两全其美的交代才能放下,是不可能的。你能做的只是宽恕,尤其是宽恕自己,知道吗?」

她给了我一个拥抱,我只是淡淡垂着眼,话语尽数堆积在艰涩的喉头,什麽也没能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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