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了大恩不言谢,韦是问仍是设法在邻近县城的酒楼设筵,答谢鼎力相助的东方驻军。
刘都头刚开始是推辞再三,可实在捱不过众人的怂恿和肚内酒虫的搔痒,心一横,点头允了。
晚照县是个穷乡僻壤,就算是城里最好的酒楼也端不出什麽好菜,但对从军的士兵而言,只要有酒有肉就是珍酿佳肴,再好款待不过。
小小的酒楼哪里接过这麽大笔的生意,近百个能吃能喝的汉子几乎要把酒楼给吃空,大厨都不知炒断了几根锅铲,跑堂的小二更是要把腿给奔瘸了,一个踉跄就栽进了桌上的菜,引来众人的哄堂大笑,都要将屋顶给掀了。
喝醉的汉子从来是百无禁忌的,一旦喝开了,别说冷着脸的韦是问,只怕天皇老子都敢吆喝来陪酒。
「来来来,韦少爷,陪我乾一杯。」刘都头酒喝得多了,连话都说不清,端着酒杯的手却还是稳如泰山,也不知是真醉假醉。
「刘都头,我…」韦是问素来是滴酒不沾的人,纵然作东也仅想浅嚐即止,谁知一旁的小兵就笑吟吟的替他换了个大酒杯,满上了酒。
「哪来这麽多话,乾了就是!」刘都头哪容得了他推辞,横眉竖目的变了脸,「韦少爷可是看不起老子?」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欠了人情在前,身为东道在後,韦是问也只能硬着头皮饮尽。
刘都头这会满意了,亲热的搭上他的肩,翻脸比翻书还快,「好、真是太好!韦少爷,我瞧你也是个会喝的,咱们弟兄憋得久了,可有劳你相陪了。」
韦是问毕竟年少,哪是军中这些老滑头的对手,左一句哄、右一句逼的,顷刻就喝去了几大白,玉面都染上了红潮。
他身侧的常离就聪明得多,趁着众人注意力还放在韦是问身上,寻了个隙就溜了出来,正巧看见躲在後院喝闷酒的向止戈。
「向小兄弟,前头热闹的很,你怎麽不去?」常离一眼认出他,倒有些意外,他还以为这小夥子该是哪儿热闹哪儿凑的脾性。
不料向止戈只是重重啐了一口,「不吃嗟来食!」
没想到他是为了男孩的事耿耿於怀,常离凤眼转了转,目光落在他手上的酒坛。
「这是我自己花钱买的!」想到自己去央掌柜时还被坐地起价的涨了一吊钱,向止戈更是怒不可遏。
他这态度让常离有趣的扬起眉,只是才要开口又被向止戈抢白了一顿,「你甭替他说话,你能袖手旁观,也不是什麽好东西!一丘之貉!」
「我这人心肠可比韦是问坏多了。」常离嘴角的笑弧高傲而嘲讽,「要让我来办这男孩的丧事,我肯定大开殃榜,聘百僧当街设祭诵经,高设帷幕雕床,出殡时令赤甲军列队,灵柩一过,众人便跪伏迎接,绵延百里,届时我做主祭,引柩的顶马就由小兄弟你来,如何?」
向止戈一时听不懂他言下之意,愣了愣,「这…」
「怎麽,小兄弟你不愿?我以为你巴不得敲锣打鼓的昭告天下──这里有个可怜兮兮的孩子呵,大家快来看。」常离柳绿袍袖漫不经心的掸着衣上的灰,带起层绿峨峨,「依你之见,一个人要抱着多深的死意才能撞得头骨碎裂?他在生之时都不愿出那地窖,还在乎死後能否留个全屍、找个风水宝地下葬吗?」
这话让向止戈拧起眉,「可是…」
「收拾起你多余的的慈悲吧!」常离轻嗤一声,凤眸凉薄,「那男孩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你这种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怜悯他生前还少受过吗。」
「…」向止戈这会不说话了,纠结的浓眉几乎都要撞在一起打上一架。
「我言尽於此,是谁在糟蹋谁,你自个儿断定吧。」
语毕,常离倒也懒得再回去喧腾的屋内了,闲适的踱着从容步伐离去,徒留下向止戈呆愣伫立。
「什麽嘛…」他望着常离的背影发愣,好半晌才回神,一揉鼻子,「浪费老子的两吊钱!」
心中的郁闷一扫而空,他风风火火的闯进酒楼内,一坛酒重重砸在主桌上,换来韦是问略带惊愕的抬视。
他朝他咧嘴一笑,「喂,韦是问,先前是我错怪你了,喝下这一杯,咱们尽释前嫌。」
韦是问带着醺然的眸抬望向他,又落在面前的大坛,淡然的神色有一丝崩解,「小壮士的歉意我心领了,可…」
向止戈哪给他拒绝的机会,酒坛一捧,豪迈的自乾了一半,引来众人如雷的喝采。
他以手背一抹嘴,笑开一口白牙,硬是将剩下半坛的酒凑至他唇瓣,「快快快,喝了这杯,咱俩就歃血为盟、义结金兰。」
韦是问实在很想纠正他错误的用法,只是一张口,热辣的液体就不容拒绝的灌了进来。
「咳咳…向…」他推拒着,又是一大口酒强灌入喉。
一旁的汉子见状,可都乐坏了,唯恐天下不乱的鼓噪,「喝!喝!喝!」
「是啊,喝了这杯,我向止戈从此就当你一辈子的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不知是周围的气氛太热络,又或是向止戈的眸太明亮,韦是问近乎被蛊惑的仰起了头,主动接过了酒坛。
他喉头滑动着,随着液体的滚落,五感莫名敏锐了起来,连自嘴角溢出的液体沿着颈项流过衣襟、滑落锁骨的冰凉处感都格外清明,耳边净是向止戈如雷的响亮嗓音。
「好样的,不愧是我向止戈的好兄弟。」向止戈哈哈大笑着,健臂搂过他的肩头。
「好兄弟,你方才说…」他难得泛起一丝笑意,竟也半揽了回去,「有…」
「什麽?」向止戈为他含糊的话语凑过了耳,倾身更向他,这才听清他说的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然後韦是问就毫不客气的吐了他一身。
向止戈一点也没介怀,厚掌拍在他的背上发出沉厚的啪啪声响,「是啊!咱们从此祸福同享、患难与共!」
对於他这足已拍死牛的力道,韦是问沉沉咳了几声想抗议,但话都还没说出口就醉死了过去。
发现这个事实,向止戈几乎要笑咧了嘴,牢牢托住他软烂如泥的身子,还有余力腾出一只手去端桌上的酒杯,高高举起,「敬我的新兄弟。」
众人一齐举杯,「敬新兄弟。」
欢呼声响彻云霄,久久未散,久得连韦是问醒来都彷佛还能听见那欢腾的喧闹。
他察觉到马车行进传来的颠簸,头痛欲裂的想了半天,一时仍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他半掩下眸,低唤了声,「共雨?」
车外果不其然响起共雨的声音,「少爷,咱们刚离开酒楼,再一炷香的时间才会回到客栈。」
是了,他今日作东请了东北军,他竟醉得连这都忘了。
他记忆只停留在向止戈震耳欲聋的欢笑声,再也没了後续的记忆,忍不住淡拢起眉,「我没失态吧?」
共雨默了默,最後仍诚实回答,「少爷…吐了几回。」
「是吗?那给你添麻烦了。」韦是问闭了闭眼,掌轻压额际。
「不,替少爷清理的是向小少爷…他相当坚持。」
他为共雨那声称呼挑起了眉,「你称呼换得倒快。」
共雨恭谨回覆,「向小少爷是少爷的义弟,共雨自不能轻慢。」
义弟啊…
他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胡乱穿戴的凌乱衣衫,连结都系得松垮,一看就知替他着衣之人的率性随意。
这麽鲁直的义弟,他一时真不知该喜该忧…
他阖上眼,漫不经心的对外吩咐,「共雨,我好多了,你可以驾得快些。」
「是。」共雨领命,牵动缰绳。
骏马四蹄起落,踏出哒哒声响,共雨却有一瞬的迟疑。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车厢内一眼,侧耳细听,依旧只有规律的马蹄起落,偶尔混杂了风的呼啸。
是他…听错了吧?
这回换共雨失笑了,又俐落的驾起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