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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发生在我二十一岁的生日前後,本来约了两个朋友一起旅行,但到了最後关头突然有一个人去不成了,另外一个也跟着不去。於是剩低我一个人。
起初想过直接取消机票,而且,这种情况之下还出发旅游一定被人大骂,「你这样还有心情去旅行吗!?」、「你有没有人性!?」我学懂了,也许懂得太晚,只要与自己无关人类甚麽样的说话都可以骂得出来。
可能是走到悬崖的关系罢,之後一步要怎样去走已经不能靠我一己之力改变过来。所谓旅行对我来说只能算是逃亡,一旦旅程完结被时光捉回起点,我便要继续任人劳役差遣。要到哪里、走到何时、到达之後要怎麽办呢?因为过於繁复,跳过了,我没细想。
在大学呆了三年或多或少的变蠢,「我想离开,」这种想法也越加坚定。所以我照旧出发,预定在大学开学当日搭上飞机,离开这里的一切。
——反正,留在这里也没有用了。
第一年的确试过认认真真读一下书,但到了第二、三年後便读不下去。读书根本毫无意义,形同白痴,我完全无法想像我人生今後的问题可以用我上次期终考试的答案解决,所以算吧,呼了口气,就突然间放下了书本没有再读。幸好一、二年级硬啃过几本垃圾,成绩上应该可以撑到毕业。
由我决定出发到实际离开中间只相隔两天左右,甚麽家人朋友也没联络,就直接从宿舍到机场离境,中间不停一步。或者我本身就没有家人、工作只有我一个人做所以没有同事、连朋友都已经走了、大学上课也不会无端跟旁邻的女生聊天,就算我离开一整个月也无人会注意得到。我当时也出奇地肯定本身与我一起旅行的那两个人今後都不会回来。
现在只剩低我一个人。
如果抛开乘船出海看中华白海豚或者到赤柱游玩不计,其实我从未去过旅行,第一次搭上飞机跨越大海便是我一个人去。
倒没有害怕,背靠椅背,系上安全带,我一心在想——只要可以活得下去就没有甚麽可怕,既然我一直都孤独着过,就不可能再因为身在外地而产生出额外的孤独。世界上应该没有一种油墨可以比关灯的黑夜更黑。机票处理好後,我即刻到银行取出了几千块钱去找换店上兑钱,而我当夜所经过的就是一条关了灯的街道,宁静、死寂、只有只叫春的猫、走着走着便连牠也走了。
因为还是学生,钱不太多,这种程度的金额已经是竭尽所能的了。回到宿舍收拾行李时我见到室友,他也看得见我正在把衣服、太阳眼镜、单车手套等等的东西塞进背包,又点算护照之类的东西有否带全。他的问题总离不开「到哪里去啊?」、「甚麽时候回来?」之类,所以他是少有知道我将外游的人。
「两星期罢,」我回答他,「到时候带点手信给你。」
「哈!先谢谢喔!」他拍拍我肩,跟我单起眼。我当年的ROOMMATE是个很有趣的肥仔。
「不用客气喇。」
我没有告诉他原本是三个人出发的事,他也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走。总之,在「我会带手信回去」这一点上,我们之间有坚定的信任,所以打开房门时我们挥了挥手、点一点头,我便离开了他。
「拜拜。」
「拜拜,」他继续做功课。
就这样我踏上航机,几乎没有一丝牵挂地走。暂时没有可以想念的人,像空壳。在飞机上合上再张眼时,飞机已经到达目的地了,大既是几晚没有好好睡过的缘故。
——只感觉到一两秒的时间流动,这几天躺在床上连那一两秒钟都难以捱过。我辗转反侧,被铺揉成一团,我紧紧地抱住蜷缩在一角睡着,紧闭双眼好一会儿,最後还是睁开,我一直清醒。像有一只鬼揪住我的心脏,慢慢我便哭了。我知道任得时间将那一件事推到多远,我身体里面都没有所谓的时间流动可言,我手会被人锁在背後,双脚系上了铁镣,肉体被钉在当夜。永远都会被钉在当夜。它有一只手,每次我想离开、我想忘记,它都会把我捉了回去。
我想离开整个地方,连影子都不踏上去、连那片地下的水也不喝。床上我终於鼓起勇气跟自己说出这一句话,「我要离开」。——
下了机,办好入境手续,步出机场。我看见日出。我一个人站在机场大门,仰着头,背包有一点重,我双手握住背包带,突然又想踮起腿举高手拉一拉筋,阳光已经晒向我脸,那个太阳放射出光芒,从远远处的某一座山的背後爬了起身。慢慢太阳变回它往常的圆形,挂在半空。
到步以後我并没有甚麽打算,只是觉得放眼望去都不见高楼,一大片的天空看得我很舒服,所以我决定先到处逛逛,微风吹着,柔和了阳光,我放慢、放慢着脚步。一街三四层高的矮小楼房,但中间有一家是格格不入的,我很好奇,於是走了过去,胡里胡涂就让我撞见了一家民宿。
「二十一岁民宿」……门口竖了一块招牌,木板上气势磅礴的写了「二十一岁」。所以,我在「二十一岁」的面前停了下来。
外墙是一条条深灰色的木板,屋顶用瓦片砌成,几乎找不到一点东西属於这个时代。我有种奇妙感觉觉得自己可以甚麽都不用想就走到下一步一样的走了进去。我一打开门,通过玄关跟着走廊走到尽头,看见一个大姐在喝酒。
「甚麽事啊!?」她坐在沙发大声喝我。我愣住了,转了半个身想立即离开。「不要走!」她骂。我没管她,几乎走到玄关,然後她捉住我,「不要走啊!」
「啊…」我一时想不到该说些甚麽,唯有随便敷衍,「对不起,我找错地方。」
「一个人旅行吗?」她问,一身酒气。
整家民宿,如果不是有个穿着现代装束的人,我会以为我超越了时空而来到这里。不止外部装修,连民宿内部的地板墙壁也用仿木板铺成,门是日式敞门,走廊尽头转右有条向上的楼梯,上面应是客房。
「喔,」我不由自主地答,「是啊。」
可能因为有一瞬间觉得她是个很美丽的女人,所以有甚麽说话都和盆拓出。很坏的毛病。她束了一头长发,垂落的部分有点波浪,前阴都拨向一面。喝得脸正通红。早晨的阳光斜照向她,像烈日晒向北极雪地那样的美。她应该约模二十七、八岁左右,比我大,因为她现出了胸脯外形的白色T恤和那双瘦弱的手都在散发一种二十七、八岁才会散发得来的迷雾。看着她的眼睛时真会觉得她是个温柔的女人,如果她手上不是握着酒瓶的话。
「给你打折!」她提起酒瓶,作状要跟我碰杯。我想,明明我没有杯。但她死不停口,也捉住了我,逃走不成。
「喂,进来吧。」有人半拉开了敞门,是个大叔,「她总是这样,所以才没有客人敢搬进来住!」说罢又「哈哈哈哈」的大笑几声,继续灌酒。喝完,擦一擦嘴巴,把我招了进去。大厅中有只猫跑了出来,牠一拐一拐的跳上摇篮。
「不用跟她客气!」大叔说。
很奇怪的两个人。
我环视四周,大厅有一扇窗,一个被分成四大格的木窗,外边是一片海,拉出一个半月型的海滩,远处有座比沙滩凸出些少的小山,其余都填满了海和天空。打开窗,听得见风。
「你是老板吗?」我问大叔。
「不,」他醉醺醺的跟我笑了笑,「我只是个普通客人。」
「也是一个人旅行。」他补充说。
大姐扭开音响,但每一首歌都只播到头几粒音符,然後便跳到下一首歌,一直播啊、跳啊……终於跳到一首她满意的歌,JohnLennon的。沙发很软,她一摊上去便几乎坐进沙发里面,她穿着热裤,一双白晳的腿踢着拖鞋,像突然想起那样,啪嗒啪嗒的走向雪柜拿出了几罐啤酒。大叔色迷迷的定睛看着大姐双腿。
大叔大声叫唤大姐,「黄大姐啊!」
「大姐你妈!我比你年青多。」大姐反骂。等了良久她才醒觉过来,看来她真的醉了。「啊——忘了跟你自我介绍。」
「范菁怡,可以叫我菁怡。」她说,并指向大厅上的大叔,「那个好色老伯呢,你叫他陈手枪就可以了,常常对着我」
陈手枪?我想。只敢回头看看大叔,不敢再问。「干!哪有?」大叔装凶一下,最後还是大笑起来,「陈手枪啊!这名字也不错。」
我问大叔,「你名字是…?」
「陈守昌啊。」他在半空用手指写了一次他的名字,认真地说,「你不要听那个白痴说,你照样叫我陈大叔就可以了。」
「手枪大叔。」菁怡插一把嘴说。
虽然他已经到了大叔的年纪,长得也不高,但身形很健硕,肌肉结实,把穿着的深绿色T恤撑得满满,胸肌像铁板一样。他点了一枝烟,有点职业军人的味道,但笑起来时现出两颗酒窝,出乎意料地亲切。
菁怡离开大厅走到外面,等了一会她便回来,递给我一串锁匙。叫我袋好,又开始说明房间的使用规则。我住她了,「我没说过要住在这啊?」
「你不是一个人旅行吗?」
「是啊,但是…」和这两个一大清早便喝得烂醉的人住在一起,总嗅到一阵危险气味。
「就这样决定,」菁怡拍着我肩跟我说,「最多算你便宜一点。」我看着她,等她说出银码。她举起两只手指,「两打啤酒。」
「吓?」两打,这种分量如果是我的话可以喝整整一个月。
她拿着锁匙的手还停在半空,等我接住。两打啤酒,很吸引的开价,所以我接受了,接过锁匙。
有种不详预感觉得这是黑店,但不要紧吧,我身上应该没有甚麽值得被骗,最多一走了之。
只要一点东西都不留低,就随时都可以走。
——每一个人都用不同形式在不同的时间离开了我,结果无一例外,他们离开了,走时头也不回。——
我离开民宿,走向海旁,我走到一个T形的路口面前。已经走到最尽头了,来到一条沿海而建的路。路旁有间单车店,有单车出租。当日天空有一道痕,直飞往天角,应该是飞机画出来的,看来它已经走得很远。
「老板,我想租车。」我说。
「哦,好啊。」他吸了口烟,「那边,自己选一架吧。」一眼都没看过我,直望着天空。我走进里面,那里除了入口是倘大的敞开着以外便徒有三面墙壁,没有冷气,海风吹进这阴暗空间,风扇左右摇摆。我只选了架外貌得体丁点、刹车正正常常的,已别无他求。银色油漆上污痕斑斑,付了钱,老伯眼尾点算一遍,还是没正眼看我。
「再见。」我礼貌地跟他道别。
他手指夹着烟,「嗯,」呼了口气,「再见,」他说。然後深深的吸了另外一口。
我拉走单车,慢慢走向海旁,坐了上去。左边的铁丝网,将吞噬了光的森林重重深锁,几秒便经过一盏路灯,灰色灯柱掠过眼前,转眼消失。海面有架抛锚的船,我继续踩着脚踏,头发都往後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