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死神白一]短篇集(古装武侠) — [白一/藍一]金縷曲(三)

(三)

不见此江,不过此江,算来已有五年——五年,在人生中似乎不算特别漫长,回首时却已遥远有如前生。

虚脱一般地放软了从来都不愿稍事软弱、苦苦撑持的身躯,才觉出那蓄积了多年的疲惫,是如许的沉重,侵入了每一分血肉,深入到了骨髓。

儿时京中的绮丽繁华,鼎盛烟火沉淀的惊艳旧梦,少年时金戈铁马,折戟沉沙扬起的火灼热血,惊变後锥心泣血的哀痛与屈辱,终於重披战袍,江山北望时刻却再不复激昂意气的沉郁苍凉……无数往昔零碎的片段雪片般纷至遝来,闪现得那般快速,却一幕幕清晰如昨。

於是渐渐清楚了一路行来的轨迹。

天武三年,虚夜朝将军黑崎一护拒净灵朝於江北。时值洪汛,将军籍地利之便,遣精兵诱敌,合围炸堤,水淹七军,净灵朝死伤枕藉。而後单骑闯营,虽刀剑如林而神态自若,约白帝以誓盟,帝爱重将军,欲纳于麾下,将军拒之。

那,便是一切的开始了吧?离营之时,那落在背上的,要将人刺穿一般的墨色视线,闪动着宛如亘古不熄的火焰,冷冽冰寒,却又火热炙人,那般矛盾,那般激越的火焰。

是让人会不由自主将之与蓝染比较的,气度超卓的男子。

两年後净灵朝倾军来袭,在高高的城头,再次对上那个男子让人不曾须臾忘怀的视线时候,撑在城墙上的手不自觉地抠进了掌心。那种如浴冰泉的战栗,是恐惧吗?

援军迟迟不来的时候其实已经隐约明白自己被舍弃了,城破,兵败,守着最後骄傲的斩月已刎上了脖颈,肌肤都感觉到了那森森的寒气和刺痛,视线却被攫住了一般地定在了那个白衣的人影身上,纷乱喧嚣的战场,他启唇的动作却清清楚楚,不大的声音落在耳里有若惊雷,“你若死了,朕便屠城!”

前所未有的犹豫,眼睛狠狠闭上又睁开,握刀的手在抖,掌心滑腻着冷了下来的血与汗,心知一旦屈从,就会坠入那深黑的碎渊,万劫不复。

锦樱城里软禁的日子并不似一个阶下囚该有的,除了被禁制的功力。

不能死,也无法逃,日日夜夜的焦灼中那个男子每天都来探望,可以说是纡尊降贵吧,对自己的冷漠抵抗从不见半分不耐。

全族被诛的消息也是由他亲自带来。

在人前克制着没有显露半分波动,却在那个长歌当哭的夜晚,边反反复复边吟咏着那首金缕曲边舞动随手折下的树枝,如颠似狂。黑夜中,那个气质清华绝俗却有着强烈的侵略性的男人就那麽踏月而来,将狂乱的自己禁锢在怀中,不由分说地夺走了自己的一切。

好痛苦,在那个强硬掠夺的怀抱中无助地辗转起伏的夜晚是从未有过的漫长,漫长得仿似没有尽头,所有的挣扎,怒駡,哀泣,最终都无济於事,只能归於绝望的沉寂,却从来都无法忘记男人贴体渡过来的,足以将冰冷的血液也沸腾的温度,烙印一般刻在了身上心上,还有那一声声回旋在耳边的呼唤,“……一护……一护……”

铁马冰河,千秋家国,寸心如沸,冰火相煎。

早逝的母亲曾说过,生逢乱世之人各自都有着逃不脱的宿命,那就是在最真实的死亡和痛苦面前的挣扎和抉择——无论是手握权柄的帝王将相,还是只能听天由命的草民,都在其中翻腾辗转,至死方休。

亲身体会才知,活下来,要比死去更为艰难。

虽说是世事兴亡皆无定,把那风云庆会消磨尽,但是几十年,上百年的盛世,还是可以期望的吧?

憎恨着远方那个把自己当成弃子的男人,也憎恨着面前这个夺走自己最後的尊严的男人,但是,却又恰恰是这个男人,亲手捡起了自己散成碎片的梦,拼凑还原然後交到了自己的手上,那挚然对望的眼中,有理解,有宽容,有支持,有信任,有……难以察觉得怜惜和温存……

那,也就够了……足够支撑起本已为已经一无所有的倦漠人生……

於是最终还是拾起了殒落成泥的梦,擦亮了尘封寂寞的刀,披上了寒光照夜的甲,踏进了北国漫天的沙尘。

北国的朔风凛冽如刀,寒意沁骨,刮在身上仿佛苏醒仿佛枯萎,却有满眼的大漠黄沙,似血残阳,天地开阔到仿佛从盘古开天辟地时起就从未变过,说不出的悲壮激扬,苍凉雄浑。

将自身衬得无比渺小。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独自凭栏,放眼北望,终还是只有那江山无限,无限江山。

…………………………

………………

好长好长的梦,仿佛穷尽了半生的喜怒哀乐,悲欢荣辱,以至於睁开眼的时候,迷茫着不能清醒,真以为人生恍如黄粱一梦,几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一护……”

御风而行的男子即使是在这样类同於逃亡的时刻都保持着让人恨的牙痒痒的超脱漠然,不停低唤的声音却带着焦急的温暖,那不停从接触的部位传输过来的真气,浑浑融融地安抚疏理着受了震荡的经脉,难怪……舒服得不想醒来。

“醒了?”

这时两人已经进入了一片茂密的森林中,明亮的光线顿时被阻隔在外,而且越是深进,光线就越是昏暗。

“嗯,”被男人像抱婴儿一样抱在怀里的姿势让一护很不自在,“我不要紧了,放我下来吧。”

怀抱却反而收紧了,“胡说!你经脉受了震荡,不静心调息绝好不了,再说两个人的踪迹更加难以掩藏,还是我来就好。”

远处随风送来隐隐的犬吠声,那可是特别训练的异种名犬,嗅觉灵敏无比,还聪明得惊人,从三个不同的方位向这边追来,速度居然不比他们慢上多少,一护头痛地叹了口气,“这麽大手笔啊。”

这位皇帝老爷向来在宫中养尊处优,谋略是不用说的了,武功倒也跟自己难分轩轾,可在各种地形里潜踪匿迹的本事就真真叫人不敢恭维,偏偏自己又受了不轻的内伤。

“除去你就相当於斩去朕的一只臂膀,这麽好的机会,你说蓝染会放过吗?”

“……不会。”某人老老实实承认。

“那你还送上门去?你以为他这种人会顾念旧情?”口气里已经带上了责备。

“我可没这麽想,只是……”只是,有些人不见上一面,有些话不说出口,终究还是不能……死心……罢了……

“算了,回去再跟你算帐!先摆脱了追踪再说。”

“嗯,你带了多少人?在哪里接应?”

“没,就我一个。”

“一个?!”一护几乎跳了起来,“你这家伙,不是专门说我不该胡乱涉险吗?你这又算什麽?”

“大张旗鼓带人来的话,你私会蓝染的事情落到那群御史耳朵里,一个通敌罪的帽子扣下来,就是朕也护不了你了。”

“嗤!那群吃饱了没事干的家伙,干嘛老揪着我不放啊?”抱怨了两句,一护把话题又绕了回来,“所以你就一个人跑来啦?那大营怎麽办?”

“你会找个人假扮你,朕就不会麽?”

“哦……喂,停!停下来!”

“怎麽了?”虽然有点莫名其妙,男人还是止住了脚步,“这里有什麽吗?”

“你看!”一护指着一颗被繁密的灌木围住的巨大树木,“怎麽样?”

立即领会,“倒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处,可是气味怎麽办?”

“那种树的气味可以干扰猎犬的嗅觉,我们就只要跑到前面的那条河边再倒退回来,他们就会以为我们顺水遁走了,然後我们从这里不沾地的跳到那里…………”

“嗯,就这麽办!”

茂密的树丛中铺着柔软的草叶,空间逼仄却一点也不气闷,鼻息间盈满森林特有的清香,一护蜷起身体窝在男人的怀中凝神调息,显得格外的安静而乖巧。

淩乱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一声声悠悠长长。

真是难得,平时总是一副很难亲近的样子,心不甘情不愿的,搂在怀里也从来没老实过,是总想着要挣开才好,似乎身周总竖着看不见的细刺,拒绝着他人的接近,明媚的色调中却总有着悲伤的气息,倔强得让人心疼。

将你禁锢在身边已经五年了,可是你什麽时候才能放下过往,对朕敞开心扉呢?还是,永远都不会?

身为帝王,从小就被套在规矩中成长,锦樱城花团锦簇的盛景中却隐隐散发着血腥和腐败的气息,太多的勾心斗角,阴谋密计,埋葬了那麽多无声无息就凋零的如花生灵,窒闷得让人想要大喊,想要乾脆挥剑斩断那麽多无影无形的,蛛网般的束缚。

父皇母后都说自己从小就是个安静内敛的孩子,却不知道他们眼中这个安静到冷漠的孩子心中,压抑了多少震耳欲聋的激烈呐喊。

父皇早逝,小小年纪就座上了那个旁人无比羡慕的,坐上去才觉得孤冷无比的位置,於是在加身的重责大任中,慢慢成长,慢慢忘却了儿时自由飞翔的渴望。也开始以为,自由不过是无序的同义词,而一套让所有人明白并且遵循的规则,才是最重要的。

直到看到那个意气飞扬的少年将军,才知道,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

白衣,尚白的虚夜朝人人都穿,却让人觉得这个颜色,是单为他而存在的一般;艳丽到令人不自觉要眯起眼打量的长发,和光彩照人的眼;无论是微笑、冷笑,还是大笑,都透着从没有见过的真,因为纯粹,所以璀璨,无惧无畏的年轻。

就像大地上一道自由不羁的风。

锐利地收起了笑容的时候才发现这是一柄绝世的名剑,那般的光华四射,挡者披靡,若能执在手中,定可以横扫天下吧?真的,很让人想据为己有。

不意外他的拒绝,锐利清澈的眼中,盛得满满的,是对所效忠的君主的倾慕,令人嫉妒的倾慕,和信任。但是,过於年轻的将军啊,你纵能洞悉战场上的胜败之机,却又如何能看穿朝堂上那波诡云翳的暗雾呢?

得知蓝帝在朝会上呵斥了黑崎家的人的时候就知道,黑崎家在虚夜朝的风光已如明日黄花,一去不返了,而机会,也到来了。

围城所花的代价,使得这一战被评为伤亡完全不成比例的惨胜,但是,为了得到这个人,多大的牺牲,都是值得的,黑色的斩月沧然坠地的时候,那明媚如绚烂夏花的骄傲,在他眼里就那麽殒落了,美得凄然不忍卒睹。

落到这把名剑上的残酷命运并没有因此止步,不可能的,而自己居然也成了其中的一部分。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夜怀中人儿的狂乱,悲伤,眼中从未见过的无助和绝望,其实是想要给他温柔的安慰的,最後却成了无情的摧折。

才发现早已陷了心,倾了情,两年的念念不忘,其缘由绝非曾经以为的单纯。

可是,那一夜没有拉近你我的距离,却是让我们从此隔绝得更加遥远,咫尺天涯的遥远。

清澈的眼中,从此笼上了蒙蒙的灰雾。不再拒绝,却也绝对不会亲近,更加不接受任何的同情和安慰,即便是销魂夺魄之际,也死死地压抑着一声不出。锁得紧紧的心房里,永远只听见灵魂在哀泣流血的声音,本来就很瘦了,那一段更加是瘦骨嶙峋,让人不忍触碰。

他在枯萎,就像失去了根系的植物,一天天的,以让人心慌的速度,枯萎。

直到亲手将虎符放在他手心的时候,许诺他一个清平人间的时候,终於看到了以为再不可能看到的微笑,沉郁的眼中依稀又透出那股桀骜淩云的气息,而後在三军的簇拥之下头也不回地望北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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