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雪越下越大，屋外的世界一片雪白，厚厚地积了一两寸的雪。
第天一大早，马莲便醒了，想起昨夜李虎帮她洗碗捏身子，心情愉快，便在李虎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後起床梳洗，穿上一身旧衣服便去做家务了。此时雪已不再下，天放晴了，马莲的心也放晴了。待李虎醒来，马莲已烙好十几张葱抓饼，煎了两个荷包蛋，再摆了一盘腌瓜腌菜。
李虎也穿上旧衣，神清气爽地坐在板凳上，开始吃早餐。马莲在旁说道：
「昨晚吃多了大鱼大肉，今早吃得清爽些倒也不错。」
李虎点点头，和马莲一同吃了早餐。马莲将碗筷收进厨房後，便泡了热茶，两人喝了热茶之後，马莲似想起什麽高声问道：
「虎哥，你要不要吃腌柿饼？用糖腌的，不酸不涩挺好吃的。」
说完便踏雪而去，到地窖取出一盘腌柿饼，放在桌上任李虎自个儿吃。李虎吃着柿饼、喝着热茶，窗外暖洋洋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心里想着：人生如此，夫复何求。他一生可以像现在这样过上一天，他便觉得死了都无憾。
李虎吃完了柿饼，忽然想到昨晚穿的新衣上马莲绣的鸳鸯，便开口问马莲：
「阿莲，昨晚我穿的衣服上头绣了只雄鸳鸯，我看你衣服上也绣了只雌鸳鸯，这是什麽意思啊？」
马莲闻言笑了起来，含情脉脉地望着李虎，说道：
「鸳鸯原该成一对，你是雄鸳鸯、我是雌鸳鸯，成双成对不好吗？」
李虎也轻笑起来，双眸暗藏深情，对马莲道：
「难为你的巧思，我喜欢你这番心意，咱们成双成对过一辈子多好啊！」
马莲又吃吃笑着，伸起手指去划李虎的脸庞，笑道：
「今年的柿饼没腌特别甜，怎地虎哥你吃了後就尽讲些甜言蜜语，怪难受的！」
「你不爱听吗？那麽我以後都不讲了。」
马莲捏了李虎的手臂一下，嗔道：
「我又没说我不爱听，以後你想讲什麽就讲什麽，我不管你啦！」
李虎牵住马莲的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低低说着：
「往後我只说你爱听的话，绝不会拂你的意，让你开开心心的，好吗？」
马莲任李虎握住她的手，心中柔情满溢，嘴角含笑，回应李虎：
「虎哥，只要你开心，我就开心。不必专捡些我爱听的话哄我，我知道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只要是你真心诚意讲的话，我就爱听。」
李虎还要再讲些什麽，却听见大门传来敲门声，两人立即将手分开，李虎换了张较远的板凳坐，马莲则前去开门。
开门後，来人竟是马莲最害怕的高叔高婶一家人，两大三小一口子涌进厅里，室内一下子热闹了起来。高婶眼尖，瞥见坐在角落的李虎，又瞧见桌上放了盘柿饼与两具茶杯，茶壶还是温热的，便高声说道：
「这不是李当家吗？怎麽一大早的就来陆家拜年了啊？比咱们一家还早呢！」
李虎只得站起身，朝高叔高婶双手一拱，客气地说道：
「祝两位发财富贵，孩子们都健康快高，我只是早起床，特地过来向陆家娘子拜年，顺道给夏生压岁钱。」
说完，从怀中荷包取出五枚铜板，放在夏生的竹床头。此时马莲将一早泡的茶再注入热水，手里端着托盘，上有五具茶杯和一盘四色糖果，已将高婶与李虎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将托盘放在桌上，执起茶壶往杯里加茶水，摆出笑脸，嘴中说道：
「高叔高婶请喝茶，孩子们也来吃些糖果，咱们都那麽熟了，实在无须这麽客气，一早就来拜年，看我什麽都没准备，实在怠慢了。」
高氏夫妻端起茶杯便饮，他家三个孩子往盘中各自抓了一把糖果，蹲在地上便吃起来。高叔一副没有客气的嘴脸，伸手就去拿了两个柿饼吃起来，又拿了三个给他的孩子们，口里说道：
「这柿饼腌得不错，陆家娘子你别忙，咱们来拜个年就走，不会担误你多少时间的。」
高婶接话道：
「是啊！拜年嘛！免不了要喝你一杯茶、吃你几颗糖，陆家娘子该不会心疼这些吧？」
马莲心口一缩，被高婶一番刻薄言语刺得疼，她强压怒气，向高氏夫妻福了一下，开口道：
「还未给两位拜年，祝您两位富贵吉祥、孩子们平安健康。」
这一对夫妻终於站起身，将孩子叫来站成一排，一家人同声说道：
「祝您新春新喜、富贵吉祥，一家人平平安安。」
高婶从怀中取出一封红包，交到马莲手上，高声说道：
「这是给孩子的红包，让孩子健康快高。」
马莲知道自己的荷包免不了要消瘦不少，便笑道：
「多谢高婶你一番心意，我替夏生谢过你。你们稍坐一下，我进房拿些东西。」
须臾间，马莲手拿三封红包走出房间，各给三个孩子一封红包，孩子拿到红包开心起来，就要打开看看拿到多少钱，却被高婶一一抢到手里，再塞进怀中。孩子们一脸不悦，开始耍赖，吵着说要吃年糕。高婶见孩子们吵成一团也不理会，只是迳自拿眼睛去瞧李虎，看他要不要拿出红包来。
马莲却被吵得心烦意乱，便向高婶道：
「你们坐会儿，再喝一杯茶，我这就去煎些年糕给孩子吃。」
孩子们听到有年糕吃便收敛了些，跑到夏生竹床边逗着夏生玩。李虎给高婶瞧得心里发毛，心想再不花钱消灾，便会被眼前这个贪得无厌的妇人到处散播谣言。便从荷包中取出十五枚铜板，放在桌上，对着高婶说：
「高婶，这是给你孩子的压岁钱，你收起来吧！」
高婶看着这个数目的铜板，心里十分满意，便不客气地将钱放进荷包，嘴里却向李虎道：
「李当家你客气了，我替孩子谢过你，可惜李当家尚未娶妻生子，否则我们也不会少给你孩子红包的。」
李虎尽量让自己挤出笑容，向高婶点头称是。过了一会儿，马莲即煎好一盘甜年糕出来，取出五双筷子放在桌上，示意高家的孩子来吃年糕。孩子们一见有年糕吃便一涌而上，拿起筷子便挟起年糕就吃，高氏夫妻也挟起年糕吃，此时高家最小的孩子毫不思索便脱口而出：
「娘，他们家的年糕比我们家的好吃多了！」
高婶立刻怒视那孩子，吓得孩子禁口不语。马莲见得这情景，心里不免窃喜，表面却保持镇定样子，招呼孩子们多吃一些年糕。孩子们狼吞虎咽，高氏夫妻也吃得津津有味，不一会儿盘底便朝空。孩子们见年糕吃尽，便拿眼睛望着高婶，期盼可以再吃些年糕，高婶无视孩子的期盼，迳自倒茶自饮，喝完了茶便站起身来，向马莲告辞：
「多谢陆家娘子一番招待，那年糕很好吃，快到中午了，我们也该回家吃饭。你就不必送了！」
马莲终於等到这一刻，也不开口留人，只是点点头目送高家五口人走出大门。马莲上前去关门，却看到高婶在雪地中举手狠打了最年幼的孩子一耳光，大声骂他：
「你这该死的兔崽子！贪吃！就算人家的年糕比咱们家的好吃，你也不必说出来呀？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回去不准吃饭！」
然後拉着开始啼哭的孩子快步走向他家屋子。马莲眼见这一幕，打从心里高兴了起来，便愉快地收拾桌上的盘子杯子，一边还忍不住地笑。李虎见马莲模样，便好奇地问：
「你刚看到什麽啦？关上门便一直笑？」
「没什麽，看见人家教训孩子，看来今年买的年糕品质不错，价钱贵些也值得了！」
李虎闻言即知马莲讲的是什麽意思，也开始笑了起来，伸手便去搂着马莲的肩，笑道：
「你学坏了！取笑人家呀？以後尽量买些高价货，不过我怕高家人吃了你的食物，以後便三天两头来向你要东西吃。」
马莲听得李虎说话，突然脸色一沉，冷冷地道：
「我讨厌那对夫妻，最好以後他家几口子都别再进我家门。」
李虎从未看过马莲这麽不好看的脸色，说话口吻也失去了往日的温和，心里明白，高氏那对夫妻一定私底下为难过马莲，才会让马莲如此不悦。便抱住马莲，柔声道：
「别气了！为那种人生气不值得。」
马莲抬头凝视着李虎的眼，幽幽地说：
「我不生气，我只是不耻那对夫妻的作为。」
说完即收拾好盘子茶杯，用托盘拿进厨房洗了。待马莲洗完杯盘，走出来便又换回平时的温柔神色，开口问李虎道：
「中午我煮个粥，将昨晚没吃完的菜热一下吃完，虎哥你说好吗？」
李虎连声应好，深怕再触及马莲心中的不痛快。於是马莲便用昨晚煨鸡的鸡汤煮粥，再将吃剩的菜热一下，两人便开始吃午餐。李虎吃得出那粥的汤底是昨晚的高汤，便得味道十分香浓有滋味，不觉胃口大开，连喝了几碗粥，桌上的菜也吃得不剩，马莲见李虎满足模样，自个儿也吃的香甜。
待得马莲收拾晚盘、洗好之後，便再泡了一壶热茶，两人喝着热茶，马莲似想起什麽，便开口对李虎道：
「早上我见你的荷包已用得好旧，都快破了，这样怎麽能装钱？过两天我有空帮你做个荷包，那旧的便丢了吧！」
李虎点点头，笑道：
「又要麻烦你了，阿莲，我一个大男人哪里会处理这种锁事，还是你心细，老是替我着想。谢谢你，阿莲。」
「虎哥你何必言谢？我既已是你的女人，就该好好照顾你。对了！下午你还是回家吧！我想下午还会有人家来拜年，撞见了你，少不得又要跟你讨红包，那些钱你还是别花了吧！」
李虎明白马莲怕他在陆家待着，让别人撞见又会被说闲话，况且马莲不愿他花钱包红包给小孩，是为他着想，李虎便也答应了。
李虎出门前，马莲又叮嘱他：
「待天色晚些，你再过来吃饭，晚上将那些饺子煮了给你吃，你且放宽心等一阵子吧！」
李虎闻言便亲了马莲的额头一下，说道：
「还是阿莲你心细，为我着想那麽多，我便多等一阵子又何妨？只是累你独自在家，还得招呼客人，我一点忙也帮不上，真是没用！」
「虎哥你快别这麽说，待以後我俩正式结为夫妻，就可以一起招呼客人了。」
李虎走後，马莲忙将大铁壶注满水，放在火盆上加热，又到仓库拿出家里珍藏的漆木盒与一篮橘子，分别将四色糖果与花生、瓜子放入漆木盒子，将橘子放进大陶碗里，看起来好看又不失礼数。最後将咸、甜年糕先切好备用，往灶里加木材，维持随时可以热锅煎年糕的温度。之後便进房将铜板预先放进红包里，准备了一些红包，可以在客人登门时随手拿出来给孩子作压岁钱。
果然过了午时，张叔一家四口便登门拜年，马莲照例泡了茶，请客人吃糖磕瓜子，然後发给孩子红包，再进厨房煎了年糕让客人吃。张家一家子倒也客气，给了夏生一个红包，只待半个时辰便告辞走了。
接着是王伯一家人到来，马莲再次招呼他们，王伯还宣布再过几个月他的大儿子就要娶妻，请马莲一家要来吃喜酒。马莲与王伯一家人说说笑笑，倒也打发了下午的时光。
王伯一家人走了之後，马莲见天色开始变暗，心想该不会再有客人上门拜年，便收拾桌子，等李虎过来吃饭。
待天色完全昏暗，李虎才走进陆家，马莲见李虎到来，立刻进厨房炒了一盘白菜、一盘葱炒腊肉，再将五十颗饺子下锅煮了。
菜端上桌之後，李虎似是胃口欠佳，只吃了二十颗水饺和一些菜便放下筷子，马莲担心下午李虎回家後胡乱想了什麽，便开口问李虎道：
「虎哥，怎麽啦？是我煮的菜不好吃吗？见你胃口不好，我会担心。」
李虎叹了一口气，却又强装无所谓，说道：
「没什麽！中午吃太饱啦！到现在也不怎麽饿，你别多想。」
事实上李虎是有心事的。下午他在家想小睡一会儿，却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索性坐起身，开始整理心中的思绪。
早上高氏夫妻到陆家拜年的事，的确带给他很大的冲击。他不能够和马莲一起招待客人，他不可以光明正大与马莲一同出现在他人眼前，他只能够坐得远远的，试图将自己隐身，做一个不存在的人。
他开始清楚地意识到他和马莲的爱是不见容於这世俗的，尽管他与马莲是真心爱着对方，可是只因为马莲三年前盲婚哑嫁与陆一元成亲，他的出现便是多余的。他不应该也不能够去招惹马莲，马莲是个爱惜自己名声的好女人，她本该和陆一元庸庸碌碌、平平凡凡地过完一生，没有激情，亦不会体认爱情，或许这样对马莲才是最好的。
但上天却让他们相遇，进而相知相惜、相怜相爱，现在要他放弃马莲已是万万不能，他以死亡相赌才得到马莲的爱，他很珍惜、很保护这段得来不易的感情，万一被人揭发他们的私情，他与马莲可能都保不住性命，他无惧死亡，但他不要马莲跟着陪葬，马莲何其无辜？单纯善良的她只不过懂得何谓初次的爱恋，便要被唾弃、被鄙视、被污辱，甚至失去宝贵的生命。
李虎想到此不禁心痛起来，在这乡规甚严的小村中，马莲要和平地与陆一元和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村人不会同意、村中长老不会同意、掌握一村规范的村长更不会同意，一个嫁了人的妇人要与丈夫和离，这是前所未有、不能够有开端的极严重事件，就算陆一元真的答应和离，村人也不会那麽容易放马莲走。
李虎此时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私奔吧！他和马莲唯一能够厮守一辈子的手段只有私奔。他们要逃得远远地，逃到南方一个无人认识的农村，放弃家人及以往经营起来的一切，隐姓埋名，做一对於法不合却真心相爱的夫妻。
李虎想着：如今只有这个办法，可以让他与马莲既不必丧命又可以在一起，安心快乐的生活。他们必须快点走！在马莲的丈夫回家之前、在村人识破他们的私情之前，远走高飞，到温暖的南方做一对幸福的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