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跑了起来。
这庞杂混乱的城市像是一个迷宫,置身其中的她突然对这从小长大的地方感到陌生。清冷的半夜里,城市雾雨朦胧,带着恶意黑暗将她团团包围,尖锐的湿气钻进肺叶,几乎将她溶解,她感到一股没来由的,原生的迫切感,於是在空无一人却似乎到处被窥伺着的石子路上,紧抱着怀里的路,跑了起来。
雪莱天生就有种和个性不搭嘎的敏捷,此刻几乎被绝望与愤怒征服的她,更彷佛幻化成一头不小心离家太远的兽般,直觉灵敏,意志简单坚定,瘦削的身躯藏着倔强的生命力与强韧的力气。
无法多做思考,甚至无暇厘清方向,雪莱只知道自己无法再在这城市多待一秒,只能随着某股或许超越愤怒或悲伤的强大情绪推进,往某个方向不停迈步跑去。
她不停跑着。踩上石子路,钻进窄巷,踏进废弃的街区,经过一大片绿地…
汗水不停滴落,力气渐渐被抽乾,她的速度慢了下来,却仍然是不停跑着。
直至天亮时分,她在一片雾蒙之中听见河流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一条不甚宽阔的河和一座小桥跃进视线。
她走到横跨河的老旧石砌桥上,终於停了下来,弯腰扶着膝盖大口的喘气,茫然地看着因为连日阴雨而喧腾的河水不舍昼夜的向东流去,混浊的深灰褐色水面反射着粼粼波光。
好像受到召唤一般,她转头一看。灰蒙之中,太阳缓缓升起,橙黄的细细光线穿过乌云和漫天的雾雨,描绘出城市的天际线,打进她的眼睛。
四周仍是一片昏灰的萧瑟,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跑到城市的边陲。
她逆着光,以手背揩去滴落睫毛的汗水,眯眼看着这一整片的繁盛荒芜,远方响起曾经很近的起床号,带着回音和工厂或汽车的轰隆声缓缓笼罩起眼前的景象。
身体慢慢冷却下来,肺叶与鼻腔刺痛着,大腿也酸疼不堪。
在这一片朦胧之中,身体与心理的痛楚是如此清晰,疲倦已极之下,她竟然感到无比清明。
她低头仔细端详着怀里的路,他还睡着,并不安稳,但丝毫也没有感知到他们背後的那一整片未知与艰险,阳光打在他的小脸上,朗朗而粲然,一头细软的发闪耀着金红色的光泽。
眼前的小生命是如此宝贵而美好。
路一定不会怀疑自己为什麽要活着,当然也不会烦恼自己的父母是谁,为什麽要弃自己而去,今後的艰险又该如何面对(起码还要再好几年他才会稍微懂得这些太过复杂的命题)。
就像是赌博一样,生命,或者未来之所以那样的神秘而迷人,正是因着它的不可预知,人们才会不停地前进,怀抱着不管怎样都不会消灭的,本能般的期望,为了某种或然率,紧握着一条贱命,努力挣扎直到翻身的那天。
雪莱低低的笑了起来。在这绝望与茫然的深渊之中,起码还有路在。
即使身後的厄运正虎视眈眈,即使她仍然不能了解自己为何突然在死亡之前退了开来,对於接下来该以什麽姿态活下去一片茫然,她也绝不愿将路弃於不义与孤独中。
只要路还活着,她就要为了路握住自己的一条贱命。
即使如此,眼前毕竟充满了太多变数与未知,此刻的雪莱只确定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她应该远离遍布眼线与耳目的城市,第二是无论如何他们都得想办法活下去。
十月底的天气已经很寒冷,雪莱决定自己应该趁白天还算温暖的时候好好休息,等到晚上人烟稀少时再开始活动,以免白天行动时被逮个正着或是晚上睡着睡着不小心就失温翘辫子。
她过了桥,从河的另一端小心翼翼的沿着桥头缓步走下河岸边的烂泥,在桥墩下找到一个隐密的小小凹陷,那里既足够温暖,又可以遮风挡雨,重要的是不会被发现。
她打开仓促中从伊莉莎白房里抢来的背包,里面当然没有装着什麽野外求生会想带的东西,只有两套巡逻警察的制服,望远镜,手电筒,一叠解码手册和一包口粮,显然是为了某个半夜进行的任务作的准备。
总比什麽都没有好。雪莱叹了口气,驱使自己有些僵硬的手,拆开乾硬又没味道的口粮,咀嚼至靡烂,喂给路吃。
安顿好之後她把那些衣物都穿在身上,小心翼翼的把熟睡中的路揣在怀里,右手握着匕首,枕着那个没用的背包,调整姿势躺下。
疲倦至极的她感到自己无法再多撑任何一秒。
一阵温柔而甜美的睡意袭来,在市郊新鲜冷冽的空气与冬日朗朗的阳光之中,她沉沉睡去,梦里似乎有个温婉的声音,诉说着一个发生在这时节,南方海边的故事,有关勇气与自由,醒来时四周已经被黑暗笼罩,她抬头仰望,云雨已经散去,整片清明的夜空,繁星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