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離歌 — 八、浮沈間

翌年春天,左丞相袁淮月有意为两位千金觅得如意郎君,周朝歌顺应父亲的意思到袁府赴约,不意,在府中碰见风离。

风离大方走过来和他打招呼:「周兄,好久不见。」

「听说风兄得皇上赏识刚晋升为监察御史,恭喜。」

生份的称呼,连他俩也觉得陌生。

左丞相的次女袁紫晴「噗嗤」一声失笑道:「怎麽啦?你们以前不是与长渊侯合称『帝都三辉』的吗?应该很熟悉大家的吧,为什麽反而好像初相识的样子?」

她姐姐袁紫柔忽然淡淡道:「紫晴,不得无礼。」

袁紫晴吐吐舌头,不再胡言乱语。

周朝歌不敢与风离走得太近,便与袁紫柔站在人工湖畔拱桥的桥端,而风离,亦没有主动往他们靠来,与袁紫晴站於桥的另一端。

生性活泼的袁紫晴双颊泛红不断在风离耳边低语,风离偶尔搭上一两句,令她喜不自胜。

绿油油的垂柳随风飘动,让风离的脸庞蒙上一习阴影,连带他的笑容也是忽隐忽现的。

他有意无意将目光投到周朝歌身上,任周朝歌如何逃避也逃不开,那双清亮如昔的清水眼蕴含着纠缠不清的情丝,太清楚,太暧昧,某种曾经在夜里放声呻吟的慾望灼烫着周朝歌身体的每一处。

与风离相隔一段距离,周朝歌无法听到他跟袁紫晴究竟说了些什麽,只听一阵落水的声音,澄澈的湖水溅到袁紫晴身上,风离已经跃然入水,留下圈圈涟漪,周朝歌一愣,半晌仍未见风离浮上来,心里惊惶万分,顾不得两位吓得花容失色的千金小姐,霍然跳入湖中。

湖水并非深不见底,只是湖底水草丛生。

唯恐风离被水草缠住而无法游出湖面,周朝歌忙潜入深底搜索对方的身影,可关心则乱,他并无留意左足已经被水草缠住了,心头一紧,立即将湖水吸入口鼻里。

一条有力的手臂把紧他的腰枝,熟悉的薄唇贴住他的嘴,彼此的距离再容纳不下其实东西,那双属於风离的清水眼在湖水里彷佛闪闪发光的宝石,清妍而美丽。待他神智稍复,左足已经摆脱水草的缠绕,可对方仍没有打算松开他的嘴唇。

周朝歌不知道他们可以待在这里多久,不过他在想,其实死在这座湖底里也没有什麽不好。

毫不犹豫地,他伸出双臂抱紧了风离的颈项。

风离身躯一震,瞪得老大的清水眼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紧贴的嘴唇猛然分离,他用尽力气带着朝周歌游上水面,或者是因为睫毛都沾上水珠,使甫浮上头来的两人觉得正午的阳光更为刺眼。

风离对着袁紫晴扬起手里的玉镯子,高声道:「抱歉!水温太舒适,教我都要在水里睡着哩。袁二小姐,风某说一不二,你的玉镯子我找回来了!」

袁紫晴先是一呆,接着「哗」一声哭出来,袁紫柔显然比妹妹冷静得多,边安慰妹子,边指挥家丁将两人捞上来。

原来在刚才的对谈中,袁紫晴手中的玉镯子突然松了掉入湖去,风离便说要帮她找回来,可是一会儿後也不见其踪影,然後周朝歌落水後再没有冒出水面,她早已是慌得不成话,什麽反应也不会做,现在见两人无事,终於忍不住大哭起来。

风离一把抱着周朝歌,以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说:「小歌,你明明是落水救我,怎麽反而被我所救?」

周朝歌一张俊脸因受窘而涨红起来,恨不得将风离的毒舌剪下来,闷闷不乐地说:「今天我五行忌水,行吗?」

风离将他抱得更紧,「刚才,我想什麽也不做,就这样跟你死在湖底。」

别人以为他们劫後余生才忍不住抱在一块,谁也不知道这个拥抱背後究竟有多少复杂的情感。

「那,为什麽最後你还是将我带上来?」

「因为小歌你抱了我。」风离松开他,眼角的水珠令周朝歌分不清究竟是湖水还是泪水,「我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不能让你死在这儿。」

周朝歌轻笑:「风离,那时候,我其实是有勇气跟你死在湖底的,但你最终还是放弃。」

不过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但是由周朝歌口中道出,却好像相隔很久很久,令风离整个人也恍惚起来。不变的是,他刚刚错过一次与周朝歌永不分离的机会。

「小歌,你听我说……」

心里有着千言万语,内心百感交集,他该怎样,才能将最真实的感觉说清楚?

「风离,别再叫我小歌,别再用你温柔的嗓音叫我小歌。我不需要这种随时熄灭的温柔。!」

周朝歌伸手拭去脸上的水珠,但他却觉得好像永远都拭不尽似的,这时他才惊觉,原来这不是湖水,而是他的眼泪。

因为,它是温热的。

风离再没有见过周朝歌。他们之间的牵绊终究是中断了吗?

袁相对他非常满意,正确一点来说,是对他的家世和仕途感到满意。他和袁紫晴的婚事就这样定下来。周朝歌和袁紫柔的情况也是这样。不过他母亲的死来得非常突然,他的婚事只得延後。

那一年冬天,风离为其母守孝,周朝歌则迎娶袁相的长女为妻,而早在两个月前,长渊侯高雨霁亦已经成家立室,娶的,是帝京第一美女楚无双。

怀明侯府派人送上一双古剑给周朝歌这对新婚夫妇,剑名「比翼」,一雄一雌,雌剑剑身上刻有「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雄剑则刻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关於这对剑,其实是有个故事。传说数百年前江湖白道武林有一少年侠客无意中救下一个黑道魔头的女儿,两人朝夕相对,互生情愫,但他们却为正邪两道所不容。

终於那女的不想拖累爱人,所以当着爱人面前自尽,然而那男的对她用情之深,早超过自己的生命,便恳求当时的名铸剑师以他们的血肉铸剑,让他们能永远一块,无分你我,铸出来的一双剑就取名「比翼」,有比翼双飞之意。

当风离守完孝,与袁相次女成婚的时候,周朝歌与妻子千挑万选,重金买下一棵连理树送给风离和袁紫晴,希望他们父妻恩爱,共谐连理。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树。

上穷碧落,与谁比翼齐飞?下尽黄泉,与谁共结连理?

周朝歌仍记得在新婚晚上,那深寒夜里,自己用金杖掀开新娘子的红巾,那张轻轻低垂的俏脸笑意盈盈,明眸皓齿,白玉无瑕,确是一张倾城娇颜。但他一点也不为心动,只是想着风离。

袁紫柔温婉一笑,「夫君,我知道,你爱的人,是风离。」

眼前这女子目光虽柔,却仿似洞悉一切。

就在他们目光交触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这种目光,似冰亦似火,以冰冷作保护,但当中却流露出火一般的热情和渴望。

她曾见过,亦曾经拥有过。

周朝歌抿着唇,不说话,袁紫柔仍没有卸下她的笑容,问他:「为什麽你不主动一点,自私地要拥有他的全部?」

他身躯一震,面前的袁紫柔没有露出他预期中的憎恶或嫌隙,霎时间,他明白了,在她身後,一直有着另一份不能公诸於世的爱情。

她还是在笑,这种笑,美丽,恍惚,在迷醉,在回忆。

重重深闺中,她曾爱过一人,他不过是她府中的一个下人,目不识丁,相貌更比不上眼前的周朝歌,可年轻的时候,他们真的彼此爱上对方,那时候他们所拥有的,就是这种眼神,冰冷而热情,不愿深陷,又不甘放弃。

终於,他和她积极争取,主动去爱,最後他死了,被父亲活活杖死於她面前。

父亲要他立誓永远不出现在她眼前,可是他没有屈从,而她亦没有开口说不爱他,要父亲放过他,默默地,看着他死在她眼前。

妹子袁紫晴事後问她有没有後悔将他害死,她答没有,因为他们都勇敢得不怕死亡,他们知道只要其中一方开口求饶,这份爱情就变得支离破碎,所以他们懂得忍耐,忍受身痛和心痛,将爱情倔强地延续到最後。

情深缘浅,不怕死亡,不怕分离,不求地久天长,只求一段真情。

这,就是他们爱人的方式。

他赢得她的心,她亦然,自他死後,是生是死对她来说已经没所谓,因为除了他,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得到她的心。

「不,这样,我才是真的自私。」

花烛下,新郎的脸色淡白如雪。

周朝歌的冰冷,一直源於他的自私。他一直在等,等风离朝他迈步,他不要片刻的温柔爱恋,他要的,是天长地久。

遇上风离以前,他一直不曾有过这种强烈的渴望。

如果得不到,他宁愿放弃。

他想,他是永远都不会先行踏出那一步,因为最先迈出脚步的人,会是陷得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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