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每次回到这里,我总是把自己调整成『她』,出了这里,我才会恢复成我。
但现在,『我』好像已经进驻这里,我有点不习惯,对这个住了五个多月的房间,产生一种陌生感,简直像第一次进来一样。
我其实有点快手快脚,但她总是慢条斯理。
我总是话多又快,她总是温文儒雅。
我是我自己,她则是我根据他的契约要求,腾出来的角色。
上一次我几乎要从她身体里蹦出来,是他坚持要帮『我』付那些衣服的钱时。
Scott也曾说要帮我付钱,他说他想知道我会拿谁的钱,这更伤害我。但当我表达清楚之後,他立刻道歉了。
而杰飞却一直被这件事情干扰,只要我一坚持,他似乎愈来愈困扰。
不知道他今天会不会来?实验做得完吗?
我故意维持我自己的原样,仔细的梳洗过後,没换上他要求的睡衣,穿了平常的白色T恤黑色棉质内搭裤,把头发随意用大发夹固定在头上。
我窝在床上翻着《ShadowWoman》,一不小心就跳过晚餐,睡着了。
梦里的我一半白一半黑,杰飞和Scott一人拉着我的一只手,他们拉得好用力,我就硬生生被拆成两半,死了。
Scott坐在地上抱着我的身体哭。
杰飞惊恐地站着,不知所措,眼神看向其他的地方。
但我醒过来的时候,回想不起来谁拉白色那边、谁拉黑色那边,可是画面虽然想不起来,心里的感觉却很明显。
我再尝试入睡,却怎麽也没办法睡着,看时间是凌晨两点,想着明天是星期天,我该回家一趟,看看妈妈和弟弟,也让妈妈休息一下,所以我真应该再多睡点才有体力,却怎样都睡不着了。
我想起五个多月前,弟弟刚刚离开加护病房,我跟妈妈说认识了一个有钱的男朋友,希望我搬去跟他住,他愿意负担弟弟和妈妈的生活费。
妈妈看着我,无声地掉泪。
我却忍着泪,笑给妈妈看,「妈妈,我们很相爱,这是好事,你应该祝福我们。」
「他会娶你吗?」
「我们还年轻,没打算那麽远,何况现在也不流行结婚这种事。」
「都是我们拖累你。」
「妈,你是不相信我找得到好的男朋友吗?」
「我相信你值得天下最好的男人,但你绝对不会因为这样就跟男人同居。」
我怔住了一秒钟,或许不到一秒钟,然後我知道我必须戴上面具处理这件事情。
接着,我扮演了一个恋爱到疯狂的女孩子,想到她的男朋友就笑得花枝乱颤,并且胡闹一番,撒娇要妈妈答应自己搬出去和男朋友同居。
我演得那麽好,居然都把妈妈逗笑了。
我还编了一堆我们认识的过程,超级撒狗血的小说版本,融合了我从书本和网路上看过的爱情故事,再加上一些巧妙的修改,妈妈都不由得不为我高兴。
「新时代了,我懂!」妈妈说,「要注意『安全』,知道吗?」
「学校都有教过啦!」我装作完全不在乎的摇摇手。
每一次星期天回去,我都得这麽演出一番。
妈妈总是问道:「什麽时候带他回来给妈妈看看?我也好当面谢谢他。」
我说了各种理由,他出国谈生意、他开会、他和生意上的朋友聚餐、他妈妈生病、他生病……我甚至说过他害羞、他不太擅於社交。
妈妈或许已经认为,事实上他并不想认识我家的任何人,但她藏起自己这种心情,每次交待我必须转达她的感谢,也叮咛我一定尽心照顾他。
直到天亮,我才小睡了一会儿。
起床已经八点多,我传了简讯给杰飞,跟他说我会回妈妈那里去。
不久显示已读但他没回我。毕竟星期天不是他的,上次他说要补也不必了,因为基本上那个星期五他还是来了,他没回覆我好像也没什麽不对。
看了一下手机,Benson用Line传了一些照片到我公司手机里,他让我和Judy都加入一个新群组里。
一张游泳池的全景,真是富丽堂皇,看样子总经理在住宿方面,真没亏待他。
一张他笑嘻嘻和一个金发洋妞一起拍的照片,那小姐看起来才十八九岁,正是外国女性最娇嫩带有那种『有女初长成』的魅力的年纪,熠熠光辉从她自信的眼神流露出来,身上穿的火红比基尼,根本挡不住什麽东西。他看起来也神采飞扬,只除了脸上那股偷吃还来炫耀的笑脸实在太搞笑。
一张街景,他留言说,这是从房间窗子往外拍出去的样子,明天他就要去比利时了。照片不是完全正的,稍稍倾斜了一点点,因为这一点点倾斜,反而感觉到他想家的心情。
Judy不知是不是还没起床,我看了照片,只显示已读1,所以她还没看过。
「有辣妹陪就不会想家了啦!不过你好日子也不多了,回头Judy肯定把你剁成两半。」
「是她来和我搭讪的,大概看我忧郁小生的模样很动人吧!」
「你?忧郁小生?」
「干嘛这样?一个人在国外很孤单的,想家也是很正常的吧!」
「我比较相信她是看到你游泳之後就煞到!」Judy冒了出来。
「是这样没错啦!」Benson说。「後来我请她吃了顿晚餐。」
「德国猪脚吗?」我说。
「没错!」他说。
「你确定你回到台湾,脚还保得住吗?」Judy先贴了凶恶的兔子拿着一把大刀在砍的图,然後说。
「你想砍我的脚,得等你追得上再说。」Benson说。他贴了一个鬼脸。
我贴了一张奸笑的馒头人。
「我真想念这个。」Benson说,我几乎感觉得到他的表情和语气。
Judy传了熊大和兔子抱抱的图。
Benson传了熊大抓兔子的耳朵的图。
我只能再传一次奸笑的馒头人。
「晴雯要去看妈妈和弟弟了吗?」他问。
「差不多了。」
「你有休息够吗?」Judy问。
「勉强,但无论如何,也应该回去,让我妈妈休息一天,昨天真谢谢你。」
「没什麽!」她说。
「请个半天的看护,跟你妈轮流吧!」他说。「你加薪了。」
「我知道,我正在找,不过要很专业又有耐心的,不是那麽容易。」
「我爸爸好像有朋友在做仲介,我等下问他。」Judy说。
「好,谢谢!」
「我昨天看到晴雯的心上人。」Judy说。
「喔?帅吗?」Benson八卦的问。
「比你差远了。」Judy说,「不过很有钱,是晴雯晚上兼差的老板。」
「八字还没一撇,你们两个不要胡说。」
「兼什麽差?」他问。
「我是香芬按摩师,我有执照。」我尽量准确的回答某部份。
「你帮他按摩吗?」Judy问。
Benson用熊大打兔子的图插进对话里。「ㄚ笨,闭嘴,你管人家那麽多?」
「抱歉,有关他的事情,我一概不能回答,我签过保密协定的。」
「大老板果然做事方法跟我们市井小民不同。」Judy说。
「你哪里是市井小民啊!」他说。
「那是我爸,跟我没关系。」
我一下子听不太懂。「现在讲到哪里去了?」因为我自己毫无背景,早就练就不关心别人背景的习惯,以免自卑,所以我根本不知道Judy家是做什麽的。
「他爸是民意代表,最大的那种。」Benson说。
「那你为什麽要到公司做小妹?」
「好玩啊!不然我爸要逼我出国念书,我根本不会念书,英文又烂。」
「有机会念还不念,真欠揍!」我说。
Benson贴一张握手的图。「你要多跟晴雯学学。」
「我知道啦!但我就不行啊!天生个性就是这样!」
「是啊!男人都被你吓跑了!」
「没关系,我有你!」
「我都躲到欧洲了,说不定考虑不回去了,陈颖达可能会这样搞。」
「什麽?」我插话。
「事情清楚一点再跟你们说。」
「我真的该出发了,有空再聊!对了Benson,你跟Scott联络上了吗?」
「有,我们会见面,下周或下下周,在荷兰。」
「帮我拍一张他的照片好吗?」
「喔!好啊!我会帮你的荷兰男朋友拍几张。」
「他是个好人,就像你和Judy一样,对我非常重要。」
「晴雯长得漂亮,到处都有人喜欢她。」Judy说。
「人家是个性好,哪像你?晴雯,帮我跟伯母问好,我回台湾再跟Judy去探望她。」
「谢谢你们,掰掰!」
我换上轻便的运动服,这一套是红色的,看起来比较不那麽瘦。
出门等公车,准备回家。
跟他们聊聊天,心情好像不自觉地轻松下来,绿2公车很快的晃着过来,我跳上车发现整车只有我一个人。
我坐在车上,放松地任车子摇晃。
突地跳进我脑子的是跟杰飞星期六的电话,他很不对,但我也不能这麽说,因为我一直以来只看过他的某些部份,其实我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他本来的某种面貌。
但现在回想起来,那电话有点道别的感觉。
我摇摇头,不对不对,星期五在医院,他斩钉截铁地叫我在那边等他。
但他没有说要我等多久,而且他星期六没有过去。
他本来就不是每个星期六都会过去,基本上他约定的日子,只有一半或不到一半他会出现。
一定因为他作实验很忙,别想太多。
车子在成功路上,上来了许多人,渐渐地座位就半满了,许多都是老人。
两个妈妈在我前面的座位上大谈国家大事,一个喜欢现任总统,他做什麽事都是对、都是用心良苦;一个讨厌现任总统,他做什麽事都是错、都是权谋营私。
我有点担心她们最後会大打出手,而且连车上的其他乘客都跟着浮动起来。
幸好我到站了。
进门跟妈妈拥抱,她马上发现我瘦了,即使我穿着看起来最感膨胀的衣服。
她眼色黯淡了一下,没有多说什麽。
妈妈这五个月则明显气色有好转,毕竟生活费不必再捉襟见肘,又有安全的居住环境,她虽不见长肉,眉头的皱纹倒真是淡了许多。
妈妈先让我陪着弟弟,她好去市场买菜,我多想有机会陪她一起逛市场,但我们一定要有人陪着弟弟,长大後连一次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不是她去买就是我去买。小时候,我们经常带弟弟出门,这也是治疗的一种。
人们异样的眼光,我们承受得住,只要是对弟弟好的。
但每次带他出门,我们还是都处於高压状态,因为他的反应很可能非常出人意料,而周遭人的反应,也更令我们心寒。
弟弟八岁那次,走到一半,在市场大叫,无论如何无法让他闭嘴,我们一样一样剔除了所有可能让他情绪不好的问题,那是长久的经验使然,花了根本不到几秒钟。
於是我们认为是现场的某种事物引起他的反应,我们只好准备带他回家,让他离开那个环境。
一位卖水果的摊贩先生居然劈头就骂我们:「像这种不要带出来,丢人现眼!吵得人家不能做生意。」
「对不起!」妈妈只能低声跟人家道歉。
这类的事情,层出不穷,遇见能够保持旁观的人,我们就很感谢,根本不期望有人会付出善意。
而我直觉上认为,可能那摊贩老板对我弟弟做了些什麽动作,只是我和妈妈不知道。
弟弟长大後四肢瘦弱肚子微凸,但还是比我和妈妈都壮,僵起来我们都不易处理,尤其在外面,刺激太多,最後出门的机会,就更少了。
妈妈出门後,我帮弟弟打了果汁,照顾他喝下。
一边跟他说话,一边帮他按摩,他的肌肉还是很僵硬,但他知道我帮他按完,他会舒服一点,那种又想要又怕痛的表情,深深藏在他僵硬无神的脸庞之下,只有我和妈妈看得懂,我不禁笑了起来。
他这样不也很好吗?什麽都不必担心呀!只要让他生活保持单纯,他的日子其实很平静、很内敛、甚至有时候脸上有种沉思的表情呢!
我经常觉得弟弟是某种哲学家,因为必须思考很多很多宇宙的事物,无暇顾及人世间的种种杂染,必须以这样的面貌生活在世上。
我知道我也不能不想後路了,跟杰飞的日子,很可能接近尾声,虽然星期五的时候,我还以为一切都好转了,但现在我觉得那预感很明确。
我不懂真正的原因是什麽,但他在疏远我,可能因为我的『任务』或是什麽其他原因,我捉不到头绪。
而我绝对不会选择用弟弟绊住他,更不会分开之後还接受他的『经济协助』,我知道他会想这样做。
我加薪的钱原本可以帮妈妈请一个半天的看护和她轮流,但如果和杰飞分开,我必须负担妈妈这里的房租,这样或许不足够请看护。
我也不清楚,对总部来说,我上次拿到的资料,是否已经足以动用当初拨给我的『执行费』了。
无论如何,这五个多月我工作的薪水可以说完全没有花过,因为『那里』的开销也是杰飞付的,水电房租都没有经过我,他另外给我我称之为『按摩治疗费』的项目,如果他来可以留下这笔钱,其他我一概不拿。
就用这五个月存的钱,先请个看护,让妈妈可以调养一下,没钱以後再说吧!
我手机的Line叮当一声,我全都设成静音,只有杰飞的帐号开着,一定是他的简讯。
「我们还是分开吧!」
我看着手机萤幕发呆,虽然一点都不意外,却还是膝盖发软跪了下来,回过神的时候,弟弟抱着我,我在他的怀里哭,我的心底回荡着《SafeandSound》的歌声……
Iremembertearsstreamingdownyourface
WhenIsaid,"I\'llneverletyougo"
Whenallthoseshadowsalmostkilledyourlight
Irememberyousaid,"Don\'tleavemeherealone"
Butallthat\'sdeadandgoneandpassedtonight
Justcloseyoureyes
Thesunisgoingdown
You\'llbealright
Noonecanhurtyounow
Comemorninglight
YouandI\'llbesafeandsound
Don\'tyoudarelookoutyourwindow,darling,
Everything\'sonfire
Thewaroutsideourdoorkeepsragingon
Holdontothislullaby
Evenwhenmusic\'sgone
Gone
Justcloseyoureyes
Thesunisgoingdown
You\'llbealright
Noonecanhurtyounow
Comemorninglight
YouandI\'llbesafeandsound
我只能这样安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