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回莺啼再响时,窗又是深深锁上了,尽责的隔开任何交流,除了挡不下的乐音。
任凭岁月流转,莺啼总是定期响起,可文昌帝君再没靠近过窗边一步。
只是那时,他会提笔作画。
泼墨蜿蜒,俏灵少女在他笔下活灵活现,先是她细丝柔软披散,再来,是她宛若绣线交织的眼尾、小巧秀美的鼻。
笔尖再转,一袭鹅黄衣衫自树梢垂下,而她在树上荡着光裸的小脚,天生上扬的唇弧挺翘,未语先笑。
他沉眸盯着画,画里的人维妙维肖,只是少了点什麽,他迟疑了好一会,终是沾了朱砂,轻轻落在她眼角。
朱砂艳红,鲜活了整幅画。
「帝君。」他几乎听见她含笑软唤,和窗外的莺声同样娇脆,久久不去。
他却是一声长叹,起身打开了百年来不曾开过的窗。
少了那层隔阂,莺啼更是清晰,婉转乐音盘旋而上,而他向下探首。
树梢上的黄莺微惊,歪着头看他,似泪的红点同样朱红。
他不发一语,就这麽站在窗边,黑眸幽深的没有情绪。
他沉默,繁茂枝桠里头却是热闹无比。
“帝君开窗了!这可是百年来头一遭!”
“我要看、我要看,你让开些。”
“唉呀,别挤!我要掉下去啦!”
吱吱喳喳的鸟语交错,他虽听不懂半字,可那些嘈杂叫声无异於暴露着他们的存在。
他无意去关心那些,一双深眸在外头那只黄莺身上打转,好半天才轻哑开口,「回去吧。」
黄莺不动,僵在那里揣摩着该有的反应,思量半晌,还是选择鼓动舌簧,继续唱歌。
天下的黄莺,是否都执着如斯?
他不愿再听,微微摇头,「回去吧,我知道她不在了。」
这话让梢上那黄莺尾羽一摇,一蹦一蹦的躲入树梢。
“帝君发现了!!!怎麽办!!!”
“怎麽会?咱们是不是露了什麽破绽,可那朱砂位置可是照莺姐姐的位置点的,帝君是怎麽知道的⋯”
“肯定是黄羽唱得不好,我就说了,今天就由该我来唱!除去莺姊姊,就我音色最美。你们瞧,这下可不露馅了?”
“少胡扯,你这破锣嗓子还敢跟莺姊姊比呢!”
到後来,那些七嘴八舌的鸟儿也忘了要压低音量,你推我挤的吵了起来,只见梨树颤动不已,几道鹅黄身影在里头若隐若现。
天下的黄莺是不是同样的执着他不知道,只是现下看来,都是一般的傻⋯
可再怎麽相同的傻,她们都不是她。
他突然被那些黄色身影灼了目,别开了目光,「都回去吧,也难为你们唱了百年,往後⋯别再来了。」
他留下这话,不顾树中戛然而止的鸟声,又阖上了窗,缓步踱回桌前。
屋外又喧腾了什麽,他没再去细听,只是盯着方才的画作良久,良久。
画上的她笑意盈盈,让他宛若回到当时。
「帝君,你想想看那画面,成千上万的莺儿朝你飞来,你凭着记号就能一眼认出我来,哎呀!那该是多美的一件事。」
这傻莺儿,他要认出她来,从来不需要什麽记号。
纵然天下的莺儿啼声同样婉转,毛色同样鲜黄,他都不会错认。
因为她们在"清角"的音调不会只唱在"角"音,取巧的圆滑啭过。
因为她们最後的啼声不会稍稍含糊,草率中含着撒娇。
因为她们仰头时不会将鸟喙微开、轻振覆羽,模样没有那麽的傻气。
因为她们不会⋯不会⋯
罢了,都过去了。
他终是抿住了薄吁,一点一点松开五指,轻轻按在画上,长指滑过她的轮廓,最後落在左颊。
那点朱砂尚未乾透,这麽一抹,就染红了他的指,他却未收回手,一压指腹,带上了当初未写下的三划。
最後一画他捺得缓慢,轻声开口,「就叫莺回吧⋯你说可好?」
然,画上的人儿再惟妙惟肖,仍不会应声,连窗外的喧嚣也不知何时止下,只余下一室悄然。
他缓缓执纸,藉着烛火点上了焰,随手扔向空中,踩着萧索步伐离开了书房。
火舌一点一点轻卷,细嚼慢咽地吞噬了画里的人儿,独独漏下了边角的一行小字,虽被燻得焦黄,可不难辨出上头的苍凉字迹。
红烛摇影宵不寐,为何垂泪?几度待莺回。
那一日,文昌帝君书房里那百年长夜未曾停过的ㄧ盏残灯,静静止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