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漫色 紅 — 8.光的暗處

整个室内弥漫消毒水与酒精的味道,白色的墙壁、天花板还有地板彷佛整个世界被涂成纯白,医生及护士不断与我擦肩而过,上头摆上铁架及药品的推车嘎嘎作响,老旧的日光灯有几盏失去它的照明功能,如同夜晚的雷光闪烁,几度我曾想停下脚步,就这样让思绪随着光线一闪即逝,飘渺在虚幻的真空中,但我的步伐只许蹒跚不许停驻,纵使没有後方的人们不断推着我前进。

在医院柜台询问了她的病房号码後,我手紧抓着书包背带,即使没有奔跑,却有一股沉重压力使我快要喘不过气。

我单枪匹马来到这里,不同於过去的懦弱,已经上了国中的我不再是那时只能倚靠父母前往他人家道歉,没有任何朋友支持的小女孩。

内向的性格,自从那次他去世的冲击後彻底改变,一个人要改变个性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我也不是一夕间犹如人格分裂的病患,将自己的习惯与孤僻完全抛弃焕然一新,在我渐渐发现自己周遭朋友有增无减,人缘逐渐转好且受师长爱戴同时,已经来到了五年级,这时候才是我真正完全转变成开朗、活泼又随和的叶筑姗。

由於班级重组,来到五年级再次分班的我,身旁没有一个过去认识的同学这一点使我感到幸运,如果说这是奇蹟也不为过。

在逐渐成长过程中,我也发现了一件事:「假如卸下身上一切的包袱,自己才能走得更远,走得更自在。」

对小时候的我而言,一开始被排挤的经历、同伴死亡的阴影,是我挥之不去的恶梦,我常常因为这样的噩梦在半夜醒来,同时也哭着再使自己的内心坚强,想着曾经将我从泥沼中拉出的他。

想必离开人世的他,一定在天上或是某处守护着我吧?所以我的心中才能不断涌现勇气,去面对一层层关卡,持续对抗同班同学的排挤及冷嘲热讽。

没错,害他死去的意外传闻,成了之後我在班上雪上加霜的负担,原本就没有朋友的我,如今还得背上犹如杀人犯的罪名,自己一个人吃饭、下课、放学,比起过去开在自己身上的恶劣玩笑,更多是背後的窃窃私语还有冷暴力,若论实际的欺凌,那还不如表面风平浪静来的可怕。

即使到最後,我才发现,那场意外其实并非自己的错,但童年的阴影也早已深深埋在我的心坎里,却也因为如此,造就了现在焕然一新的我。

有时候我会怀念那段灰色的从前,但有时我更是如履薄冰的活着,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深怕一个失神又会全然消逝,这所有一切直到我打开她的病房门那煞那才知道,原来深深的裂痕一开始就存在,只是我们故意视而不见,因为我们都不想要那表面的友谊从此瓦解,比起过去不喜欢表面平静的自己,长大後我们更是想要维持那样的平静,即使是走在钢索上,只要不眺望下面的高度,迟早会安然渡过到达对岸的。

错了……这一切错得离谱,但我们却也任由其渐渐崩解,因为已经任谁也不想去拯救这段友谊了。

国小的我的面容,以及转变的种种有如走马灯跑过脑海,由灰白成为彩色又转回灰白的轮回,实际在面前上演。

我一直以为结交很多朋友,自己从此可以摆脱寂寞。

我一直以为结交很多朋友,自己的心不会像在汪洋飘荡,终於找到可以依靠的港口。

我一直以为结交很多朋友,生活不会再如此无趣,因为我被大家需要,那样的存在价值使我有了目标,所以每天都很充实又快乐。

我一直以为结交的所有朋友,他们都是真正可以与我谈心、天马行空描绘梦想,对待彼此是真心真意,没有任何虚假。

我一直以为……人不可能个体生存,所以朋友是无可取代的宝藏。

可是,我真的错了。

或许每个人无法真的光靠自己就能活下去,但逐渐我也了解到,纯白无垢的友情是不可能存在的,即使是在心智上在成长的小学生相处中也是,如此简单的课题,我竟然在上了国中後才明白,明白小学存在的霸凌有可能只是纯粹的恶意,而非单纯的恶作剧或是觉得好玩而已。

朋友并非真心相待,不对,即使是真心对待,总有一天也会随着时间变质,也有可能不是因为时间变质,而是因渐渐改变人心,时间并不是所带来的主要影响,是人与人之间情感的考验。

我一直以为,面对任何考验还有隔阂,只要拿出真诚的心、推心置腹,总有一天都可以化解尴尬,解决两者存在的矛盾还有无法面对的问题,只是这样想的我实在太天真了……

没错,我就是因为太天真,才会对对方拿出心里的全部,更希望对方能够给自己同样的回馈,可惜……那些只不过是我一相情愿的期许,因为没有人是可以真正完全了解对方的,不,即使了解对方所想,有时候也会因为自己的认知跟价值观否定了他,无论他做的是对还是错,在被自己做上记号的同时,就完全没有转圜的地步,落入无法翻身的地带。

或许一开始我就不该以为自己如同拯救世界英雄的角色,一来是我高估自己能有化解一切困难的力量,二来是……英雄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只要被人们唾弃,随时都会从天空坠落地面,甚至成为过街老鼠。

「就是你……是你把我害成这样的……」

打开房门,映入眼帘的画面已经与多年前不同,如丧考妣的哀戚并不存在这几坪大的空间中,但焦急与不舍同样存在着,背对着我是一对身穿公司制服的夫妻,可以看出他们刚匆忙的从公司赶来探望自己的女儿,母亲的肩膀有点颤抖,一旁丈夫正轻轻拍打她的肩膀,一手握着躺在病床上的她──我的同班同学,曾经与我是密不可分死党的她。

他们没有注意到我,但我仍像侵入民宅的小偷,蹑手蹑足的准备靠近他们,并鼓起巨大的勇气,脑海里也想好准备用什麽样的语气还有词汇藉由好不容易堆砌而起的勇气去表达,并面对等下排山倒海而来的指责,只是正当我想继续提起力气往前迈进时,瞬间我的身体被震摄住了。

并非被即将到来且要压垮我的压力锁住双脚,而是我感受到一股冷若冰霜的利刃刺入我的心脏,无力跳动的脉搏使我大口呼吸,紧抓书包背带的反射动作再度上演。

我无法想像自己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气如此不堪一击,竟然可以因为那把利刃,就使它在千分一秒的时间内瓦解,甚至宛如一开始就像比尘埃还细小,只是我的触觉略为感觉到它的存在罢了。

我的双腿终於在那瞬间又可以移动,只是这次它走动的方向却不是往前,而是想要马上离开这间病房的驱使,没错,真正的恐惧或许根本就不是面对严厉的指责,而是如同我刚才所说的,无言的恫吓!

那是一双比零度还要低的寒气覆盖在上头的双眼,它没有移动,有如被嵌在眼眶中的人偶眼珠,它没有眨眼,有的只是望穿我内心所恐惧的情绪、犹豫不决的决意,还有渗透入我毛细孔的憎恨。

那双眼睛从夫妻俩身体间的缝隙直接与我四目相交,接着我终於听到它想要说出的言语以及要表达出的涵义。

「就是你……是你把我害成这样的……」

乾涩的口吻说着带满愤怒至极的情绪,它乾巴巴又附带强大杀伤力来到我面前,这细小但却尖锐,看似气弱悬丝又同时像巨大的怒吼,使我整个人差点又站不住脚,同时它也吸引身旁两位血肉亲族的注意,待他们准备将身子转过来,面对此次始作俑者,使他们女儿躺在病床上的凶手时,才发现等待他们是一扇敞开的房门,还有前不久存有人类气息的空气。

没错,我最後还是选择逃走了。

小时候的悲惨经验,再次蚕食鲸吞的把我淹没,只是这次没有人帮我,我也不想要倚靠任何人的力量,即使最後选择是逃走这个选项。

这一次我不想再连累任何人,我决定就算逃避,也得选择一个没有人知道的角落,在伤口痊癒後,偷偷站起来继续生存,但前提是我必须摆脱那丑恶的自己,对!我还必须更加努力才能够不再当个逃亡者。

但这些举动却也无法改变我就是逃亡者的既定事实,那样的阴影只会自欺欺人的继续盘据内心,最後吞食掉自己。

只是,如果人类真的可以藉由不面对、逃避还让自己更快活一点,那为什麽不暂时做出这个选择呢?

过去我也曾经作出这决定,所以才造就现在的自己吧?

无论现在的我是卑微还是真诚,至少必须前进不看过去的想法让我渐渐茁壮到这个地步,同时我也可以说,如果没这样做,我的精神还有生活一定早晚会崩溃,所以这是我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对……我别无选择,即使我已经渐渐污秽不堪,但仍有权利保有自己的人生,自私一点也没关系,我没必要为了别人而活,人终究是得靠自己生存下去的生物,唯有靠自己才是最可靠的!

但是,这一切……一直到我遇到邱涟响直到上了大学後,它仍然是一片厚重且无法散去的乌云,始终徘徊在我的生命中,果然选择逃避的人生,连神明都不愿放过自己的,所以即使我邂逅了邱涟响,也不代表自己真正得到拯救,值得拥有脱离过去的唯一光芒,那道漫射在操场上的绯红色彩。

我没有逃脱……反而再与「他」重逢时,使所有一切人事物更加混乱,而且这次……我还将另一个他也卷入其中……

「我知道你的秘密喔……叶筑姗。」

那是上了大学後的某一天,我发现这封染满蔷薇红信封的信,不知何时躺在我的背包内,里面用歪斜的红色字体写在染上一些脏污的灰色信纸上,写着这句令我摸不着头绪,同时又带着恐惧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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