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百年為證 — 第七回 算計

第七回算计

妈没有受过正统的古典音乐训练,她是英文系科班出身,古筝是半路出家学的。

阿姨说,之前从没看过妈弹奏过任何乐器,突然有一天她就会了,而且精通得像是资历超过十年以上的老手。

问妈,她笑着推给长在脑子的肿瘤,正好压在能刺激音乐细胞增长的位置,後来虽然开刀割除,大脑与身体却再也忘不了,算是因祸得福吧!

依旧没解释,为何会是古老退流行的筝,而不是主流、热门像是小提琴、钢琴之类的西洋乐器。

当我灵活运用托、擘、抹、挑、勾、剔、花种种指法,精准无误拨奏出悦耳、感人肺腑的音符时,脑海突然有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妈在默默地保护我与爸的想法闪过。

一想到见着妹妹,又与日思夜想的爸重逢,妈却病倒,一家四口依然相隔两地,难以天伦团聚,泪水立刻湿了眼眶。我感觉得到,因为沾上温热眼泪,老宫女手微微颤了一下,她镇定地继续摀住,等曲子一停,趁松手时,不着痕迹替我擦拭掩盖。

「好!」

太皇太后不愠不火地拍动,戴着缕空金色指甲套的双手。

「咱俩有多久没听见如此动听、扣人心弦的曲子?」

太皇太后问老宫女。

「自鄂妃娘娘仙逝後,後宫从此弦静绝唱。」

老宫女感叹地回说。

「曲中有说不尽的婉转凄怨,又蕴含坚韧、情长的意境,最难得是中间那一大段叫人目不暇己的过板,把人心窝里的千头万绪一股脑全掏了开来,看似杂乱却井然有序,不知不觉将人拉进琴音深处,再也逃不出。」

太皇太后沉浸於琴声余韵中。

妈常鼓励古筝班里的学员,无论是听CD或是观赏现场演奏会,听完後,花点时间赏析作品本质与乐手的诠释手法。

往往都是有时间,手头宽裕的学生才办得到。

古代情况类似,宫廷里的人识货,耳朵又尖,尤其是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圣明,此曲正是引自李清照,声声慢里的无尽相思愁,与秦观,鹊桥仙中,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情真意长之心。」

妈在教我时,便把当时创作发想对我说了一遍。坦白说,我并不是完全理解情滋味,只是将妈弹琴的姿态神韵原封不动拷贝起来,妈说这样已经难能可贵,以後我自然会懂,届时便能奏出属於我自己的音色。

「谁跟我说这娃儿光顾着骑马射箭,没个女孩子家的样子?」

太皇太后斜眼看了我右後方一眼,那里站着一个太监,我想他便是替太皇太后打探消息的人。

「所以说,谣言不可信,得亲眼见到才准,图将军你说是吧?」

顺水推舟给了爸台阶下,言下之意,她不打算相信对爸的不利说词。

但告状的不是别人,是康熙,千错万错不会是他错的天子。

如果爸接了话,无疑是暗指皇上造谣生事,不接话又会罔顾太皇太后好意。

「无风不起浪,是做臣子的,该谨言慎行。」

爸机灵地说,给康熙,也给了太皇太后面子,两全其美。

显然太皇太后相当满意这个答案,笑容常挂在脸上,对着老宫女说。

「这麽好的曲子可不能白听,该赏点什麽才好?」

太皇太后将尾指贴在太阳穴上,一副苦恼模样。

「你过来。」

招手要我走近,老宫女悄悄在我背上托了一把,我立刻意会,脚步稍微放快,来到太皇太后眼前。

「这就是皇上看见的那只手镯?」

太皇太后将我的手往上拉说。

我诚实地点头。

「赏了。」

太皇太后把爸的礼物转成自己给的,重新送给了我。

正一头雾水时,爸已经下跪谢恩。

看爸高兴,像是得救似地,我才领悟过来,这样一来,康熙便无法再追究爸收贿的罪责。

「谢太皇太后恩典。」

爸没事,能全身而退,是我这趟进宫的唯一目的,太皇太后这个赏赐正合我意。

「会不会太寒酸点?」

老宫女开口替我索讨更多奖赏。

「会吗?」

太皇太后眼睛眯成一条线笑着问我。

「一点也不会。」

我要的不多。

「说得也是,传出去会被人笑话。这样好了,我再赏你一处铁狮子胡同的大宅子,老妈子、丫鬟、下人全包了,穿戴吃喝全算在我头上。」

好人做到底,不给康熙日後追究的空间,太皇太后对我们家可以说是仁至义尽。

还不止,太皇太后又对爸说:

「国之栋梁、忠臣竟沦落到必须遣散奴仆,四处借贷度日,以後谁还愿意替咱大清朝效力?传我的懿旨,赏赐图海将军一百两黄金,珊瑚朝珠一盘。」

太皇太后身子一挺、眼睛一睁,一改先前慈眉善目,威风凛凛下了旨意,太监即刻大声覆诵。

「臣愧不敢当。」

爸才刚起身又跪了下去,这回几乎是五体投地。

「也不是白赏你的,等皇上亲政,身边需要像你这样正直、能干的肱股之臣,届时你得多出点力。」

太皇太后亲自扶起爸。

再笨的人,也看得出一切是预先安排好的一场戏。

爸因为溺爱,想给我过好日子的私心,不小心捅出搂子。

给康熙撞个正着是意外,他生气是真,太皇太后趁机扮白脸,替孙子笼络人心。爸在朝中无党无派,在军中又有势力,必会成为康熙亲政的一大助力。

也就是说,无论我今天做了什麽,赏是赏定了,我精彩的表演不过是锦上添花,让事情变得更顺理成章。

「这是臣分内之事,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後已。」

爸中了计,或许该说,这一计不中不行,我让爸没了後路。

「找机会我和皇上商量商量,过些日子抬抬你的官,以後别再水里来、火里去,回朝廷任事。」

太皇太后要升爸的官,爸却面有难色。

「怎麽,不愿意?」

太皇太后笑容底下,透着些许不悦。

「臣不敢。」

爸急忙否认。

「如果是担心鳌拜大可不必,我自会做得稳稳当当,不会让你为难。」

太皇太后直接点明,要爸安心接受。

「微臣谨遵太皇太后懿旨。」

爸只能硬着头皮接下。

「还有一件事,你们家的闺女我是越看越喜欢,想把她留在宫里做个陪伴,相信你应该知道,她选不成秀女,与其留在外头等人非议,不如进宫,过个两年,由我来帮她指个好人家,不知你意下如何?」

话题一转到我身上,爸脸上出现错综复杂的表情,看了看我,想了好一会儿才应声:

「身霞,还不跪下,谢太皇太后恩典。」

状况外的我,糊里糊涂下跪磕头,同意进宫。

「我会派人打点好,等准备妥当,你就到慈宁宫当差,给你苏麻姑姑打帮手,专责侍候我,你们谁也别想使唤她。」

这时老宫女已回到太皇太后身边,太皇太后挽着她的手向宫内众人说,只听到所有人简洁有力喊了一声嗻,事情就此尘埃落定。

又杂七杂八谈了将近十几分钟的话,爸才带着我离开慈宁宫,一路上爸始终沉默不语,上轿前,红着眼睛冲我喊了一句:

「宝儿,是你吗?」

听到爸叫我,眼泪不争气,像串扯断的珍珠项链,一颗颗地掉了下来,雪虽然停了,温度却降得比来时更低,冰冷的天与炙热的泪水交会,温差形成的白烟迷蒙了我的视线。

「待会儿再说。」

人多口杂,在远离皇宫前,不宜在外人面前深谈,爸抽走挡住轿帘的手,眼睛更红,眼泪在眶里打转,真情流露,却硬要保留住一丝男子气概,男儿有泪不轻弹,似乎是横跨古今的共通坚持。

一度深陷父女重逢相认的激昂情绪中,随着轿子返回铁狮子胡同慢慢沉淀冷静。

想着,难道霹雳啪啦把身霞跑到现代,而我回到古代的事,不管三七二十一告诉爸吗?身霞对妈的来历、去向全然没有头绪,可见爸也是一样。

从目前种种迹象来看,妈的古代之行,比较像徐志摩诗中写的,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然与爸相逢,在转眼间又消灭了踪影。

妈都没说,假如我老实交代,说不定又会带来哪种灾难?

单单与曹寅不期而遇,浪漫不到几天,便害爸被康熙盯上,可想而知,如同穿越剧中一再说的,出现在不该出现的时空里的人,必须克制言行,不要妄想,也不要轻易影响过去的人事物,否则结局会害人害己,自食恶果。

再怎麽说,我生长的年代,蝴蝶效应可是人尽皆知的理论,没理由蠢到不去考虑後果的严重性。

含糊笼统最好,爸知道多少,我招多少,总之以隐藏我是现代人为最高指导原则。

确定基本方针,心整个笃定起来。

「小姐,到家了。」

轿子一落地,轿夫站在布帘外对我说。

「大人请你先进府,他随後就到。」

刚走出轿子,轿夫又说。

我看着前方官轿动也不动,轿夫没事似地守在两旁,爸人应该好好坐在里头,或许他也正在整理头绪。

想也是,失散十多年的太太和大女儿,在二女儿失踪後,又神奇地跑了出来,换成我也需要时间思考。

我轻轻短叹一声,转身往家里走,小钱子见到我平安归来,笑得合不拢嘴。

「门别关,阿玛待会儿还要进来。」

有人这样殷切期盼关心着自己,说不开心是骗人的,我给了小钱子一个笑容,拍了拍他肩膀嘉奖这份忠心。在那瞬间,第一次有了身为大小姐的感觉,彷佛我真是这个时代的人,那种感觉既踏实又叫人害怕。

沿着屋廊走到主屋,刘氏与燕芝早已守在屋檐下候着,看她们紧张的神色,彷佛我到地狱逛了一趟。

一进厅里,燕芝急忙替我解下雪衣,因为没看到富察姑姑与大哥,我侧过脸问了刘氏。

「老爷与小姐走後,诺敏少爷便送静蓝姑娘回家。」

刘氏比富察姑姑年长,称呼并无不妥,间接透露富察姑姑到这个岁数还没嫁人。

我看刘氏满脸疑问想说,怕她急死,主动地说:

「太皇太后做主,我们家平安Pass了。」

摆了个OK手势,却把她弄得更迷糊。

「反正皇上以後不能再找阿玛的碴。」

我脸上呈现三条线低垂的窘态,缩手,恢复大家闺秀模样说。

「万幸啊!老婆子差点吓出一身病。」

刘氏是个单纯憨直的人,没起疑,为雨过天晴而高兴不已。

大约十分钟後,爸终於进门,脸色凝重地,把下人通通叫了出去。

等四下无人,直视着我问:

「你真的是身云吗?」

爸依然不敢相信。

「一炷香。身霞说,从小不管临帖、练琴、画画、下棋,这是她安静坐在桌子前学习的最大极限。」

从现代医学观点,身霞有点注意力不集中的问题,虽然我觉得她只是欠个磨练她性子的好老师,并不是过动儿。

「我从没见过她好好弹过一首曲子,更别说这首你额娘亲手谱写,鲜为人知的曲子。」

事实摆在眼前,不由得爸不信。

「你额娘呢?她也回来了吗?」

既期待又怕是一场空,爸嘴唇乾裂又直发抖。

「只有我一个人来。」

我实话实说。

「她人还好吗?」

爸问时,眼泪几近夺眶而出。

「额娘人很好,身霞在她身边陪着。」

从爸激动的程度,我怕他承受不住妈重病,有生命危险的噩耗。

「她在哪?」

和我猜的一样,爸压根不知道妈来自於几百年後的现代。

「一个马儿和船只也到不了的地方。」

我用爸哄骗身霞的说法搪塞。

「身霞不就去了。」

爸抱怨自己编撰的藉口。

「大概是因为妈想她了。」

我想过究竟是什麽力量,把身霞带到现代,除了妈的强烈思念,我想不出其他原因。

那我呢?是不是爸的日思夜想,把我给盼来了古代?

「也是,正所谓母女连心,怎麽排也轮不我。」

我无意的一句话,害得爸感伤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

想解释,为时已晚。

「无妨,你额娘总是那麽神秘,像是天上仙女,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人留得住她。」

爸和妈的感情纠葛,似乎比我想像中的复杂。

「指了人家没?」

爸问我嫁没了。

「还早呢。」

要不是来了好些天,慢慢接受古代的风土民情,我一定会大叫说,开什麽玩笑,与未满十四岁少女发生性关系,不管同意与否,可是准强奸罪,你们这些古代人在现代个个是令人发指、众人唾弃的恋童癖。

「差不多是时候了。」

爸笑了笑,想到什麽似地,拉下脸问:

「你额娘没告诉你……」

话说到一半,爸又吞了回去。

「她一定没说,不然你不会……」

对我,爸有着难言之隐。

「赶紧回去,和身霞待在你额娘身边,永远不要回来。」

突然之间,爸像是变了一个人似地,开口驱赶我。

「宫中将有大变,留在这里,你只会被阿玛牵连。」

太皇太后刚答应爸升官,爸的前途一片光明,他却像是大祸临头,急着要我逃难。

转个弯一想,爸是因为太皇太后打算利用他与鳌拜抗衡,担心鳌拜势力庞大,反过来对付自己。

我亲耳听到鳌拜在没有康熙允许下,逮捕、杀害大臣,而太皇太后却像是没事似地,这不就说明,鳌拜掌握生杀大权,无人能制衡。

因为随时可能成为弃子,难怪爸像是提前被判了死刑似地。

我只知道最後结果鳌拜输给康熙,并不晓得过程中究竟牺牲了多少人?爸究竟在历史上活了多久?如果爸没撑到鳌拜伏法呢?

想到这里,我的心脏重重缩了一下,盗出一身汗。

「我这条命是鳌大哥救的,他最近做事确实有些鲁莽,过於躁进,但说什麽我也不能恩将仇报。」

爸的话,更让我的汗由热转冷,他竟然站在鳌拜那边,毫无半点赢的可能,注定要成为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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