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过去、林若雅】
在家里足足休养了一个月的时间,即便今天是周五,我还是执意要去学校。思考了很久,也取得了守门人的同意,我一早就起床,将书柜里需要用到的课本、床底下妈妈的相簿,以及妈妈卧房里收藏的专辑都一一收拾进书包里,另外准备了一个平日用来包裹体育服的袋子,装下了几件我常穿的衣服。
这一次出门,我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个没有爱的地方,这个充斥心计、权谋还有暴力的地方,我只想离开得远远的。
在打包好行李准备出门的当下,我庆幸自己的逃亡并非独自出发──我永远都还有守门人陪着。
背上书包,提着一个袋子,我坐上门口的轿车,没再多看大楼门口任何一眼。
对这个地方,我该眷恋的,我已经都带走了。
一到校,我便直接走进教室,从抽屉以及教室後方的书柜整理出需要的东西。站在书柜前方,我正挑起几本书,便听见教室的後门有人大喊我的名字。
「若雅!」我转头看向左手边,站在门口的正是郑子齐。
我听见守门人冷笑了一声。
我面无表情地瞟了他一眼,接着抱着书便走回座位上。不顾教室里已有其他人在,他鲁莽地冲进教室内,走到我面前。
也罢,反正我们都要走了。守门人摆摆手,一脸无所谓:我倒是很好奇他想说什麽。
我抬起头,看见他一脸愤怒和担忧,还没开口他就抢先一步指责:「为什麽都不接我电话?为什麽要关机?你──」
「嘘,」我做个手势打断他,「人多口杂,去别的地方谈吧。」
话语刚落下,他兀自伸出手拉着我起身,脚步飞快地抓着我的手腕离开教室。快步走到一个月前我不告而别的演讲厅,他放开手,转过身来看着我。
「都不要再见面了是什麽意思?」他怒气冲冲地问。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移开目光,看着一旁的观众席,平静地回答。守门人听了大笑。
他摇摇头,「为什麽?我们怎麽了?我们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
我转过头来瞪视他,「好好的?你爸妈上个月到我们家,质问我爸爸关於A.J.和我妈妈之间的关系,你敢说没有这件事情吗?」
我发现自己说话时竟然气得发抖。
他撇过头无奈地翻了翻白眼,回头看着我,「我的确有跟我父母亲提起过这件事,但我也只是怀疑而已。既然我爸妈亲自登门拜访,你又因此气得要跟我分手,看来你妈妈是同性恋的传闻是真的了!」
守门人乾脆地推开我:我来。
没关系的,我可以自己面对。我拒绝守门人的好意。
「对,那又怎麽了?」我看着他狂妄的脸孔,「换成是我,我也会选择女人,而不是选择像你这种人。」
他哑然地看着我,双手紧握成拳,想说些什麽却又愤然得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我从口袋里拿出三年前他送给我的项链,光泽如旧,上头镶着的钻石也完好如初。
「希望我爸爸给你们的封口费,还够你们家做出好几条同样的钻石项链。」我看着他,举起手里的链子,接着松开了手,花苞的坠饰於是硬生生地掉到地板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他愣愣地看着地板上闪闪发光的玫瑰钻,我绕过他走向演讲厅门口,还没离开便听见他大吼:「林若雅!」
我停下了脚步。
「如果你跟我分手,我一定会告诉别人,说你跟你妈一样是同性恋!」他口出威胁,而守门人听了只是摇头叹气。
「去说吧,看看你这样一说,林思禹或其他知情的人会怎麽看你。」我淡淡地丢下一句话,离开了演讲厅。
在回教室之前,我抬眼看了看隔壁另外一栋教学大楼,想起曾经发生的种种,一切都还历历在目,却早已物是人非。我曾经为了他跟守门人起了生平最严重的一次争执,天真地以为爱情有其单纯,可是到头来,才明白世事往往没有我想像得那般美好。我渴盼的爱,妈妈不能给,爸爸不愿给,而郑子齐给予的,却似是而非。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走进校园的人潮渐多之後,我快步离开原处,伸手揉了揉自己疲惫的眼,才赫然惊觉我的脸上满是泪水。低下头匆匆忙忙擦乾眼泪,我马上走进教务处,抽出一张假单,填上病假二字。
「不太舒服吗?」老师接过我手里的病假单後这麽问我。我无力地点点头,却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心力交瘁。
我觉得好累。
「需要老师帮你通知家人吗?」他抬起头问我。
我摇摇头,拿出手机,「谢谢老师,但我已经打电话给家里的司机,我只要在门口等着就好了。」
老师朝着我点点头,「好,自己小心。」
走出办公室,回到教室拿齐所有物品之後,我离开校园,临走之前再三看了国中部的教学大楼几眼。
有钱能使鬼推磨。守门人淡淡地为我和郑子齐之间的闹剧下了注解,我却无法抑制自己,哭了出来。
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守门人却毫不受我的伤感影响,只是直截了当地反诘:不过就是背叛,这种事情你国小三年级就发生过了。
是啊!我回答守门人:被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出卖,在班上宣传妈妈被送进精神病院一事,最後因为你气不过,出来打了几个同学,从此我们就被班上同学排挤得很严重。
我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走进一旁的公园,坐在一旁设置的长椅上,出神地说出口:「可是,被朋友背叛跟被恋人背叛,是不一样的。」
守门人没有回答我。
你知道吗,被朋友背叛只能表示你信错了人;可是被恋人背叛,不只代表你信错了人,还代表你不再被爱了。
守门人依然沉默;我抬起头望向眼前的黄色塑胶溜滑梯,看着一个身穿水蓝色洋装的小女孩从溜滑梯顶端滑下,让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溜滑梯尾端接住她,逗着她笑。
恍惚间,我像看见了我的妈妈。
最早的记忆似乎是在我四岁的时候,那时候的妈妈经常是独自关在房间里的,只有在精神状况良好的时候,才会离开房间,在几个佣人的陪同下带我到後院玩;在花团锦簇的庭院里,妈妈会陪着我荡秋千、看我溜滑梯,会轻轻抱着我坐在她膝上,即使偶尔她会若有所思地端详我的脸庞,默默地流下眼泪,但脸上始终是笑着的。
我真的很想妈妈。我真的很想她。在这样的时候,我多羡慕别人有母亲的怀抱可以依靠,甚或一个来自其他人友好的拥抱,可是我只有守门人,她和我住在同一个身体里,再怎麽互相信赖,也终究拥抱不了对方。
我站起身子,离开公园,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自己应该要逃跑,至於落脚何处,还是个未知数。
就这样在街上游荡,我没特别注意自己走到了哪里,直到感觉有些渴了,恍然回神,才发觉自己走到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四周的街灯一个接一个亮起,看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先去找个便利商店。守门人的声音响起:先从那里把零用钱领出来,买吃的填饱肚子,然後再找个旅馆住下。其他的,晚点再想办法。
我点点头,寻找附近的便利商店,不疾不徐地领出户头里一部份的钱。剩下的金额,看来只能一天一天慢慢领,没办法一口气领出来。我收好钱包,走向柜台,简单地点了一杯热可可便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夜色和熙来攘往的车潮。
突然间,有人敲了敲我眼前的玻璃窗,我抬起头一看,一个短发的女孩对着我微笑,我愣了一下,瞪直了双眼。
是刘依靖!她怎麽会在这里?
看见我吃惊的模样,她笑着走进了便利商店,身後跟着一个略高於她的女子,看起来像是她的姊姊。
「若雅!好久不见!」她走向我,热情地向我打招呼。身後的女孩也带着笑亲切地向我点点头,虽然剪了一头男孩子气的发型,却还是不失女孩子笑容里原有的甜美。
我站起身,拉着依靖坐到我身旁,「真的好久不见了。你把头发剪短了?」我伸手触摸她长度及颈的俏丽头发。
她点点头,「怎麽样?好看吗?」
「好看啊!看起来好有朝气。」我笑了笑,收起手。
「啊,若雅,」她回过头指着身後打扮中性的女孩,「跟你介绍一下,她是我姊姊,叫刘依甯,跟我的名字差一个字而已。」之後又向她姊姊介绍我,「姊,她是我国中的好朋友,叫林若雅。」
我点点头,「你好。」
「嗨。」刘依甯依然笑着,双手插在口袋,身上流露出一股自然而然迷人的气质。
「不过,」依靖下一秒即刻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你怎麽会在这里啊?」
我愣了一愣,还没想到要怎麽回答她,她便又继续问:「极光高中离我们学校有点远耶。」
我这才明白,原来我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依靖目前就读的高中附近。
我苦笑着,「没什麽,只是很无聊所以出来走走。」
她皱着眉头,握住我的手,「你还好吧?家里没发生什麽事情吧?」
我望进她诚挚的双眼,突然间有点哽咽。我摇摇头,因为守门人正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她直到现在还是不肯信任刘依靖。
「时间快到了。」她姊姊在她身旁轻声说着,而她抬起头看了她姊姊一眼,便又回头看着我。
「真的很想再跟你多聊一下,难得都遇上了,只是校舍规定的时间快到了…」她捏了捏我的手,「你要小心点,天色晚了,早点回家吧。」
我朝她微笑,点点头,「谢谢你,你也是。」
她舍不得地松开我的手,跟着姊姊走向商店里头,熟悉地找到想要的商品後结帐。走出便利商店,坐上姐姐的摩托车,依靖还是不断朝店里的我挥手告别,我也朝着她挥挥手,顿时鼻酸。
等到她们两人离开,我索性让泪水从双颊滑下,没打算擦掉它。看着窗外夜晚的街景,点点灯光都在我眼中模糊成彩虹,看起来却不完整,像我整个人一样,破破碎碎,遍体鳞伤。
一个人的生命,还可以多沉重呢?我真的好累好累,多希望有谁现在就能出现,把我带走。如果妈妈真的在天堂,她看得见我现在的模样吗?她是不是能给我一个拥抱,告诉我一切都会好,即使她不在我身边,即使她在生命最难熬的那一刻,选择了逃亡,她依然希望我活得好好的,并且快乐?
妈妈走得很早,早得什麽答案都没给我。
我感觉到身旁有个人坐下,我偏过头,不想被打扰。热可可已经冷了,我还是啜了几口,也许只是想向在旁侧目我的人证明:我很好,我什麽事都没有。
但结果证明我的假装没有成功。
「面纸,需要吗?」
坐在我旁边的人开了口,我缓缓转过头看她,才惊讶地发现:她是我刚刚才见过的刘依甯,刘依靖的姐姐。
但是她为什麽又出现在这里?
守门人眯起眼,仔细地打量刘依甯的行为举止。
「欸,谢谢。」我接过她手里的面纸,声音里还有浓浓鼻音。
她静静地看着窗外街景,接着站起身子买了一个微波便当热过之後,又坐到我身旁。
她拿了两副筷子,俐落地撕开便当上的透膜之後,顺手将其中一副递给我。
我疑惑地看着她的脸,一对漂亮的单眼皮大眼睛认真地看着我,白而消瘦的脸上带着些许笑意。
「我猜你还没吃晚餐。」她一脸笃定地说。
犹豫地看着眼前这率性的女孩子,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接受她过於让人意外的好意,还是一口回绝。
「看在我妹的份上,」她笑着对我说,「你就别拒绝了吧。」
我犹豫了一会,最後说了声谢谢之後顺手接过,在她微笑鼓励之下享用她不吝分享的晚餐。
「听依靖说你家里应该会有人过来接你,但我猜,」几口饭下肚,她继续聊了起来,「你今晚打算露宿街头。」
我愣愣地抬起头,她没盯着我但明显是在和我说话:「但你确定要这样吗?如果你後悔了,吃完这一餐我可以载你一程,毕竟现在已经没有公车了,你一个小女生搭计程车回家也不妥。」
守门人看她的目光逐渐流露出了敌意。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默默吃完一半的微波便当,然後拿起早已冷掉了的可可喝了一口。
之後,连我自己都意外的是,我告诉她,我没有家可以回。
她的表情没意外的是惊讶,却没有多过问什麽,只是盯着空空如也的便当盒思忖,一手托住下巴,另一手玩弄筷子。
我们两人沉默了将近五分钟,之後她首先开了口,不疾不徐地问:「那你要借住我那一晚吗?我一个人住,晚上要出去工作,房间里不会有其他人。」
我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而她接着继续说:「我妹刚刚下车前坚持我一定要回来看看你,确保你平安才行。现在你无家可归,大概身上也没什麽钱,唯一的办法就只剩这个了。」
守门人终於忍不住开口:拒绝她。
我有些犹豫:但她是依靖的姊姊。
守门人的声音严厉而残暴:你忘了你的朋友跟恋人是怎麽背叛你的吗!
我心头一惊,回过神来,刘依甯还专注地看着我,等着我的答覆。
我咽了咽口水,摇摇头,「不用了,真的很谢谢你,我自己可以解决的。」
她疑惑地眯起眼,守门人则是冷哼一声。
看我心意已决,她点点头,伸手拍拍我的肩膀,「那麽你小心点。」
但就在她站起身准备离开的同时,我突然注意到她刚才说出口的一句话──
「我一个人住,晚上要出去工作。」
「等一下!」就在她拿起空便当盒转过身时,我急忙喊住她并且抓住她的衣角。她先是一脸吃惊地转过来看着我,之後又露出温暖的笑容。
「嗯?」她笑着看我。
趁着守门人还没意识到我想做什麽,我着急地将话说出口: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工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