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書院的故事 — 二十一、二十二

二十一

走在门廊下,傅甯抒一直没说话。

我跟在後侧,瞥了几眼走在前头的他,想着方才的事儿,还是恍恍惚惚的,有点儿缓步回神。

而且…

我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是先生要处罚唯安他们的麽?」

原来以为他不会搭理,哪想就听他立即出声,问道:「怎麽?你觉得不该罚?」

「不是…」我摇头,嗫嚅着声音说:「做错事儿,当然要罚的,就是…好像罚得有点儿…有点儿不合适。」

一听我这麽说,傅甯抒便侧头看来,奇怪问道:「不合适?」

我唔了一下,就说:「对啊,唯安他们几个,做不来那些活儿的,那什麽罚抄罚写的比较适合他们。」

傅甯抒无言,转回头去。

我跟紧了一点儿,走在他身边,又说:「先生不觉得麽?不是有句话说,什麽不在什麽位,就不谋什麽嘛…」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我唔了一声,想着说:「好像是…」

傅甯抒默了一下,才开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句话是出自论语第八章中的一篇。」

「哦,是论语的…」

我说着,脑里就想到了,对啦,是早上才考的,难怪觉着熟悉——我啊了声,霎时窘困起来。

早上那卷子写得很差,还是缴给傅甯抒的…

我隐微的朝他瞥去一眼,他像是察觉,看了过来,忽地伸手。我怔怔瞧着,那手已经拍上我的肩,跟着听他说考坏就算了。

然後,他就收手回去了,人也转向右侧,跨入一重院门。

我愣了一下,才跟着进去…

心里头有点儿恍惚,感觉…被拍到的肩,有那麽一点儿…一点儿什麽呢?我微微皱眉,想不清要怎麽形容,找不出词儿。

可是,没有想躲…

当他把手伸来时,不觉得害怕,不觉得会被伤害。

一走进屋里,就闻到一抹淡淡的说不出的气味儿,还没疑问,就听一声哦呀,桌前一个身影笑咪咪的看了过来。

我心里咦了声,那是…名儿老记不太住的算学先生。

…对啦,姓林的,是林子复。

一会儿我才想起,不过,他好似没瞧见我,只顾着和傅甯抒说话。

「倒处理挺顺利的。」

「…难道像你一样,再给弄得复杂点儿?」傅甯抒冷冷的说。

「唷,瞧你这样说的…」林子复往一张椅子坐下,抬起一腿叠起来,「我不就是训着训着,太顺口了,忍不住就给点儿小惩罚罢了。」说着,他像是才见着我了,笑了一下,「这都说开了,没事儿啦。」

我愣愣的点头。

只是…到这儿来做什麽?我困惑的想着,忍不住望向傅甯抒。不过,他没开口,只是朝林子复瞥去。

林子复霎时咳了两声,就起身站到我面前来,开口:「…静思,往後课余之时,你不要去厨房那儿了,到这儿来吧。」

我咦了一下,有点儿发慌的看向他,「为什麽不要去了?」

林子复又咳了咳道:「厨房那里的活儿太累了,你还要读书呢。」说完,他睇了眼傅甯抒,「是这麽说的吧,傅先生。」

傅甯抒没理他,只是对着我开口:「…你就到这儿来做事儿,一切还是比照林先生同你说得那样。」

原来是换地方做事儿啦,还以为不让我待着了…

我这才松了口气,立即说好。

傅甯抒便点点头,又看向林子复,「其余的…」

「行啦——」林子复忙道:「我知道怎麽做。」

傅甯抒微挑眉,哦了一声…

「喂…你早上才来说,我就赶紧赶慢的给办好了不是?」林子复没好气的说,过会儿才正了下表情,赔笑似的说:「好好…这次绝不会再生出什麽旁末微枝。」

傅甯抒哼了一哼,只又道我走了,然後就转身要出去。

我瞧着,也不知怎地,在他走过时,忍不住伸手去拉他的衣袖。他有些一怔的看来,然後一抽手,往我肩上拍了拍。

我看着他出去…

「咳咳——」

耳边听见两声轻咳,我才回神看了去,对上林子复带笑的目光。他道:「瞧,我开始时不是说了,他人很好吧。」

我点了点头,想着又说:「其实也不凶…」虽然开始的时候,被吓了好大一跳。

林子复听了,再咳了一咳…

我担心的瞧着他,忍不住问:「先生你不舒服麽?」

他像是噎了口气,但也没再咳了,只是掩嘴道:「…没事儿。」说着,他顿了顿,才垂了手,哼了一哼,「好了,知道这儿是哪里麽?」

「不知道…」我说着,往周围看了看,里头…是挺大的,还有很多的书,除了架子上的,还有地上…堆了好几叠呢。

「这里呢,算是书库吧。」林子复也往旁看了一看,边说边走到桌前,「书院每年都会买进不少书册,长久往之,累积了不少,有些陈旧的,换过版本的,就全都搁到这一座院里,现在这儿的,只是其中一间。」

我听着不禁就往外头瞥去,除了待得中间这个屋子,院里另外两边也立有两间类似的屋子。

那两间都是关着的…

我看回这间屋内,又看了看那些书,实在想不到自个儿能做什麽,打扫…这儿其实挺乾净的。

就是…有一种…

我皱了皱眉,这儿有一股不是很好闻的味道。

「先生…」我不禁开口,走近过去:「这是什麽味道?」

「喔,是香樟味儿。」林子复说,整理着桌上的书。

我咦了下,就说:「可这味道一点儿都不香啊。」

林子复霎时噗哧一笑,道:「香樟只是个名儿,它的味道很重,不过能够驱逐湿气,也能防虫蛀坏这些书。」

我恍然的点头,瞧向桌上也是堆了一叠一叠的书,忍不住伸手过去拿起了一本,里头…这个字迹真是潦草,看不太懂。

「先生这个写什麽?」

「唔,我看…」

我把书递给他,不经意的瞥向桌边,瞧见一张纸,皱得很…是摊开的,上面好像写了一些字。

对了,早上的时候…

我才记起,有丢给我的纸团去哪儿啦?不过,脑中隐约又想起有些别的印象…我不禁去拿了那纸。

上面写着…

「——这个很无聊,就别看了吧。」声音说着,一只手跟着伸来,把我手里的纸张一揉,顺带抽走了。

我愣了愣,看向林子复。

他叹了口气,伸手来摸了摸我的头,才道:「说起来,都是我处理的太过,所以…总之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我懵懵地点头,却还是盯着桌上那再被揉皱的纸。

虽然才一眼,还是看到了上头的字…

告密…後面又写什麽…

「不过这些学生也太…」林子复又说道,「若不是甯抒拿给我看,我还真不知这些学生们心眼儿这样多…」

他停了一下,向我看来,笑了一笑,「都说这事儿过了,我就不提吧,你也要忘记才好。」

我低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他又一笑,「好了,跟我来吧,我跟你说,在这儿该做什麽事儿。」

二十二

书库的活儿很简单,就是整理好那一堆堆的书,分出完好的以及不完好的。听算学先生林子复说,很久以前就开始陆续在弄的,就是书太多了,加上书院人力有限,所以勉强只整理了一半。

算学先生说,摆在架子上的,就是整理好的,地上那些是待整理的,而桌上…他说需要送去修补。

原来…书也能修补的,不知是怎麽修?

这点儿我倒是没有问,因为就被领到後头。那里也有一堆书,叠得高高的,好像一碰就会倒下来。

我仰头看了看,实在惊诧,忍不住问:「这样…要什麽时候才能整理完?」

林子复唔了一下,含糊的说了句总有一天吧,就又领我回到前头。

「…差不多就是这些事儿了。」他说,看了眼外头,「也不早了,快去吃饭吧,明儿个上完课再来。」

「好。」

离开後,我想了想後,就再往前走,没进到餐室内。

这段日子,厨房那些叔婶们都对我很照顾,突然就不去帮忙了,不说一声总觉得过意不去。

去到厨房,这时已经忙过一阵,几个叔婶们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刘婶先看到我,挥了挥手,让我过去。

「静思啊,快来,给你留了好吃的。」她一把拉了我,去到小桌前,「前头可没有。」

我瞧向桌上的大碗,里头除了平时常见的菜色,还多了一道闷茄子。

「都给你盛好了,快些吃。」邱婶也走过来。

「谢谢婶婶们。」我忙说。

刘婶跟邱婶都笑了笑,邱婶还摸了一下我的头说:「去洗洗手吧。」

我看了看他们,有点儿犹豫,不知怎麽开口…

「——以後要是想跟我们聊聊天,也可以过来的。」林叔走来道:「没事儿,我们知道你之後不会来,不过去别的地方做事儿,可要记得时间吃饭啊。」

我嗯了一声,点点头。

「去洗手,吃饭。」林叔笑,「然後林叔给你个好东西。」

吃完饭,又跟厨房的叔婶们聊了一下後,我才把林叔给得两颗苹果收到书箱内,再背着慢慢的走回去。

走到一半,不期然的遇到了李易谦。

他没看见我,由另一方的廊路过来,听见我喊他,才有点儿讶异的停下来。

「你怎麽没去吃饭?」

我才过去,还没说什麽,他立刻先问了这一句。

「我有去呀…不过没到餐室里,直接往厨房去的。」我说着啊了下,又道:「对了,跟你说件事儿,以後我不去厨房帮忙了,先生让我换去书库整理书册,有空时也能看点儿书,不用——」

我停了下来,瞧着李易谦越来越沉的神色,有点儿奇怪的问:「…你怎麽啦?」

李易谦沉着脸,语气生硬道:「没事儿——」

明明脸色有点儿差…我觉着不明白,再瞅了瞅,又问:「你不舒服麽?」

「没有——」

「可是…」

「我没怎麽——」李易谦像是不耐烦了,打断道:「我要回去了。」

我闷闷的喔了一声,就见着他快一步离开了。

这又在气什麽呢?

我实在想不明白,本来想告诉他下午的事儿的…

算了,不想了——说不准像是上次那样,睡过一觉,天亮以後他又是一副没事儿人了。

我便走回去了。

回到房里,收拾好换洗的东西,趁着还早赶紧的去澡堂。这会儿应该人正多,就算灯又掉了,也能借到一盏的。

不过若衣服再不见,我就真没法儿了…

去的时候,果然人很多,我寻了个位子放好东西,才匆匆忙忙的去洗。出来时,见着东西还在,我才放心。

洗好了澡,身体是温热舒适,可风还是凉的,吹在身上有点儿受不住…

感觉逐渐的变冷了些…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了。中秋前後,风总是挺凉的。

我想到今儿个的考试,大概要补考了吧…

这样算一算,已经有三样得补考,除了算学勉强通过之外,就剩下柳先生後日加考的,还有…

我想了想,唔…史地好像没考试过呢。

再回到房中,傅甯抒人已经在里头了。

房内今儿个多点了一枝蜡烛,放在书架边,他人也在那儿,旁边放了一堆的书,正一本一本的排着。

我进去时,喊了先生,他只嗯了一声,没有回头。

我小声的把门关好,放下东西就去到桌案边,取了点儿水来磨墨。磨了半会儿,瞧着墨色差不多了,我放下墨条,把纸铺开,再拿出明儿个要考得书帖。

我拿了最细的笔沾了墨,认真的临习起来。

也不知写了多久,慢慢的觉得手酸,姿势也变得不端正起来…

我一手拄着脸,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拿笔的手在纸上顿了顿,正写得字就这麽糊掉了。

不过,就算不糊掉,这一整张…

我瞅了瞅,唔…还真丑。

可其实,我觉得这份书帖也没多好看呢,字数多又扁,内容…其实也看不怎麽明白,就觉得密密麻麻的,写着实在费力。

我再打了个呵欠,下意的咬了咬笔杆,忽然记起来一件事儿,忍不住就转头,对着还在书架那头的傅甯抒问了句。

「先生这次不考试麽?」

「…不考不好麽?」他没看过来,只是反问。

我睁大眼,跟着嘿嘿的笑:「挺好的呀。」

他唔了一声,没再多说。

我歪了歪脑袋,又说:「先生,我算了算,好像史地都没考过…」而且,也没看过他出卷子,唔,也有可能他是想白日再做。

可让我瞧见也不怎样嘛…

我觉得,可能知道卷子内容,也想不出该誊得内容。

每回上史地,十次有九次…喔不对,八次在睡,其余两次,不是偷写罚抄就是偷写罚抄。

耳边传来东西放到桌上的轻响。

我回神,对着傅甯抒又开口:「先生…」

他坐下,翻了一册书,瞧都没瞧过来,就打断道:「你不写字了?」

我才记起来,对喔…还写不到十行呢,赶紧再重新坐好。只是提了笔沾了墨,我瞅着先前写得几行,不禁皱了皱眉。

唔…书帖上的字好像没那麽扁…

上回也考了一篇书帖,文先生没给半点儿圈评,却让我回去抄一篇文来,说是练字,这次若再写不好,又得抄一篇了。

我苦恼着,忍不住开口:「先生,怎样才能写好字?」

「…专注。」他回了句。

「我很专注呀。」我睁大眼看向他。

他朝我瞥来一眼,喔了一声才说:「是瞧得出来,都专注到脸上去了。」

什麽意思?我瞧着他,愣愣的问:「脸上?」

他唔了唔,才说:「…有印子。」

我咦了一声,想也没想,就抬手往脸上摸去,不过手上可还拿着笔的,所以一摸,脸上就又多一撇…

「啊…」

我连忙要拿袖子去擦,手却被忽然被抓住。我愣了下,一抬头就见他微皱着眉,放开了手,道着用帕子拧把水来擦。

我支吾的应了声,赶紧的下了椅子…

等我慢吞吞的擦好了脸,回头过来就见到,他拿了临习用的书帖再翻。

「不过十八行,你居然写了一晚上还没完…」他忽说。

我忍不住就咕哝:「也才一会儿,没那麽久…」

他像是没听见,只又说:「…你用得笔不对。」

「咦?」我愣了愣,「可写小楷,就是要用最细的笔的。」

「不是挑最细的就好。」他淡淡的说,就伸手从笔架上拿了一枝,比原来稍粗一些,可也是用来写小楷的笔。

他拿笔沾了点儿清水,再往放在一边的巾子上拭过水,才去沾了墨。

「试试。」他对我说,示意我过去坐下,然後把笔递来:「随便写个字。」

我拿过笔,下笔画了一捺,心里不禁咦了一声,不过还没开口问,握笔的手就搭上了另一手。

他站在身侧,带着我的手运笔,声音低低的道:「握笔的劲儿松一些,把手腕持平…」

我怔怔的随着他的手势运笔,在纸上一横一画,一竖一撇…慢慢的落成了方正的字,不像是平时我写出来的字。

一字方写好,他就松了手,站开了些,看着我说:「你再写一次。」

我愣愣点头,想着方才运笔的感觉,再写了同一个字,写出来的…虽然不若方才让他带着写的好,但比平时已是好看太多了。

「变好看了…」我怔怔道。

他挑起眉,说:「…还可以吧,是你原来写太丑了。」

「也没那麽丑的…」我咕哝。

「——要练就快练吧,不然要晚了。」他说着走了开,回到另一边的位子。

我闷闷的拿起书帖,照个方才的印象写了几个字,不禁咦了声,「先生,这样写…不像书帖上的呀?」

他翻着书,只淡淡道:「我有说是照着上头写的麽?」

我霎时呆住,那…不照着上头写,要怎麽写啊?

「可是…」

「临习的目的,是习它的笔韵,而不是叫你依样画葫芦。」他看了过来,「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字韵,你可以学它的好处,但不可能一样的。」

我听得…很懵懂,一直都是书帖怎麽写,就怎麽写的,什麽叫自己的字?

他瞧着我,忽然问:「…你以前跟谁习字?」

我怔了一下…

以前…其实也没有谁特别教我,因为一直跟着王朔,他怎麽写,我就怎麽写,而且有时候帮他抄书,字有时得写得相似才行的。

那能说是王朔麽?

可他又不认识王朔…

我苦恼的想了一阵,於是就摇了摇头,「没特别跟谁…」

他听了,只轻声说了句是麽,又回过头翻着了书,才说:「那现在开始,你就照着方才的感觉去练字。」

我喔了声,点点头,忽然又想不对…不禁疑惑::「但明儿个是考这本书帖呀,要写得不像,文先生不让我过…」

他翻了一页书,只是道:「你把字写好,就一定会过。」

「那没过怎麽办?」我忍不住咕哝,那就要罚写了呀。

「不过的话,那麽史地这次就不考了。」他淡淡的说。

我咦了下,睁大眼睛,想着就脱口:「那我不想过了——」

他看了来,「哦?」

我也瞅着他,支吾的说:「不过…感觉比较划算…」

他微挑眉,忽地笑了一下,便道:「那这样,不过的话,就不考试,过了话,我就告诉你考哪些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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