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我只有爷爷。
从识字开始,养育我的仅剩快活百年的他。
他说,都死了,干这行的没想到没有人活下来。
我不懂爷爷说的是哪行,他们到底是谁,其中是否包括我的父母?我不敢问。
我不敢问。
大宅子里除了我和他,空虚叫人害怕。若不是有佣人和戏班的学子在宅里走动,我看宅子大概只剩风吹过空隙发出呼呼的低鸣,抑或成了畜生的归处。
直至我八岁那年,他被带来。穿着一件大红的衣袍,剪颗甚是可爱的头。他就这麽来了。
那年,他七岁。
一个小小的女孩子。
他长得慢,直至国中快毕业时才开始变声。
生理课时,老师讲到生长期的第二性徵,我并没发现哪儿对劲。
那时正值四五月,春夏交际,天气阴晴不定。他又是那种季节交换时会身体不适的体质,至於他声子哑了全当是感冒。
『喂、小花,要不我泡杯红糖姜茶,去去寒?不然你这一整天都不开口,我怪无聊呀!』
他正在练字,我坐在他面前,手撑着脸在桌上,盯着那张刹是好看的脸半发呆。
「捺」那笔一气呵成,不像我要思考一笔到底哪儿要压重力气,他写字从来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儿犹豫。搁下笔,她盯着我撇了一眼,而後点了点头。神情甚至古怪。
现在想来,他应该那时就发现。
『欸,不过你这回可真病真久,明明有在练的是你耶!』说着,我一蹦一跳跑去厨房找奶妈。
解雨臣後来跟我说,那时他听了差点心脏病,整颗心碰碰跳着,好像下一秒会吐出来。他说,他不敢跟我说这件事。一直吞吞吐吐直到我自己发现。
他是男孩子。
我很震惊,他更震惊。
十四岁的他胸还平着,我并没有怀疑,完全没有思考是不是有哪儿弄错,只是嘲笑他的飞机场。
七岁到十四岁,他是女孩子,整整七年,我当他是我妹。毫不质疑,虽然那家伙脾气倔强了点。但从没怀疑过他性别。
我们俩一起睡、一起玩,甚至穿同一条裙子。
等我开始认清那家伙是个男的,解语花老早躲我躲了好几天,你奶奶的,本小姐都还没发脾气,你这是在躲些甚麽?
那时的我从来没有想过那家伙心底怎麽想,没心没肺地认为所有的错都是他造成的。丝毫没有考虑这也不是他的意愿。七岁来到我家後,我敢肯定他从来没察觉自己是个男的,不然也不会裙子穿得那麽自然。
等到我被他躲得气抓狂,那天,一下课我便赌在戏班子门外。我不信他这个好学生敢翘掉爷爷的课。
别院我是进不去的,即使我气正上头。
爷爷说我一个姑娘家不能老跑那儿,我便顶嘴回说解语花不也是一个样,凭什麽她可以我不行?爷,我也要学!
爷爷苦恼的皱起眉,「这ㄚ头真叫人不省心呀!」他伤脑筋叹了一口气,「五月,唱戏可不是游戏,小花是来学戏的跟你不一样,别以为你能摚过去,叫你念个白不到三句就溜了,自己的孙女是怎样的性子,做爷爷怎可能不晓得?」
爷爷的话至今仍流在我脑中。
──今後别随便来戏班,再来,可是要罚三字经的。
他的一字一句,渺小的,我一点都不敢丢掉。
我只有爷爷了,只要他还认我做孩子,我不可能不听。
或许也只是赌一口气,後来除了爷爷找我,不然一步也不曾踏进。
再来便是解语花。
他跟我生活七年,我的世界没有办法搁下他,独自一人前进。
总之,从爷爷跟我说完之後,我便一步也不走进去。
看着街上行人来来去去,我甚是无聊背着明早要考的文章,背着背着,腿酸了,我立刻二话不说蹲了下来──只要在爷爷见着之前起来就是。
姑娘家一个人蹲在家门口,体统何在?
我彷佛可以听见他这麽说,而那家伙站在一旁嘲笑似的咧开嘴角。
该死的解语花。
百般无聊地扯了扯一旁的牡丹叶,看天色由白变成一片昏黄,肚子老早饿到不饿。要是平常,早丢下解语花,跑去厨房里跟大妈撒娇要点吃的。
我想,或许是解语花已经一个礼拜没跟我说话。
我是个少根筋的人,从他开始疏离我,我非要等旁人根我点明才赫然发现。
──欸、五月,你跟你家妹妹怎麽了?平常不都一起回去?该不会真吵架啦!
损友一个,苏淩淩这麽说。
我全当她是在玩我。
──吵架?放心我们吵架可真的会打起来,小花她才不会和我这样吵,肯定是爷爷那里要她快回去。
当初大概是着麽回的。信誓坦坦。
等了几天,去她教室全没等到人。
我开始慌了。
我们真的吵架了吗?这是玩那样?该不会是因为上次偷吃他的葫芦糖才跟我闹!不、不对,以他的性子,他才不会这样,一定当天想办法整我,怎可能拖到现在!
就算回到家里,除了晚饭会看见他,其余皆是不见人影。
一切脱了序。我真的慌了,心没那个底。否则现在我怎麽可能乾巴巴在这儿枯等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我蹲着蹲着太无聊就睡着了。等一睁开眼,他的脸就在我面前。
脸上胭脂未施却清秀中有一种美感。一张我看了七年的脸。也是那张脸,我看了七年他收到情书的场景,真该死!
他眨了眨眼,我看不出他眼里的情绪。他见我睁开眼皮子後撇开视线不再与我对视。
──真该死!连梦中都那副德性。
我到底做错了些什麽。
我盯着他,看得格外认真。
真该死,明明是男生为什麽比我收到男生的情书还多!不、不对,到这时五月你还在想这些!
或许我迟迟未有动作,单单盯着他,他试着喊了喊:『喂、五月你该不会睁着眼睡着了!』
就在他伸出手打篹拉我时,我快了他一步。掐住他细致的脸颊往外拉,「欸、是真的!」这麽说的我莫名其妙地张口大哭,一种奇妙的情绪身上心头,我就这麽突兀地哭了。
没有任任何原因,没有任何里由。
他伸出的手就这麽僵在半空中,缩回去不是伸出也不是。
一个抽泣,我努力睁大眼睛,哭着,却死也不肯松手,把他的脸掐得红起来。
『都是你、都是你……呜呜呜呜呜呜呜……』
『啥?』
眼泪很快模糊了视线,他的声音有点奇怪,脸上尽是呆蠢。一鼓气,我换扯住他的手将他拉过来,一脸埋进他的上衣,想差掉脸上的泪水。
『喂、五月!』他生气了!
『闭嘴、解语花!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呜哇哇!我还以为你不要理我了!我还以为你不要理我了!呜呜呜呜──不、不对、解语花你到底再气我些什麽?到底要不要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