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一封信给你02
02
被才艺双全的女孩子叫声「亲爱的」,本该是莫大殊荣,但如果是小筝的话,除了极为短暂的虚荣,其实带来的是更多的麻烦。丑猫、新兵卫跟胖虎,甚至还有兔老板,每个人都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过来,新兵卫就扬着他那卡通人物才有的特浓眉毛,不断逼问八卦,他说你于映喆到底是什麽东西,人家不但翻唱你的歌,还叫你一声亲爱的;胖虎则是脑筋动得很快,他说男主唱跟女主唱既然可以凑在一起,那麽男鼓手跟女鼓手则理所当然也很登对,「哪时候可以帮我要到电话号码?」
「过几年的清明节,等我上山头去拜你时。」我耸肩对他说。
那天晚上,本来想约小筝一起吃消夜,然而我显然低估了她现在的身价,已经跟唱片公司签约的她,同时也受到经纪人的照顾,表演结束,只有短暂的寒暄,她很快地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离去,而我除了得留下来面对一群人质疑的目光,唯一的收获是手机里有一封她後来传来的简讯,写着「改天吃饭,有空时打给我。」
我对这种客套与场面话,早已过了会认真看待的年纪,只有傻子才会当真。在一无所有但却充满热情的纯真年代里,当我们说改天吃饭,那麽下次碰面的地点也许就是某一家路边面摊,或者麦当劳之类的速食店,可是场景换到成年人的世界里时,「改天吃饭」就成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表面台词,它顶多只意味着「我们勉强算是朋友」而已。
「你真的这样认为?」听完我的想法,小筝用不可置信的表情看过来,但她没有等我解释,手上一双筷子已经疾飞出手,直接命中我的脑袋,「去你妈的,我是这麽无情无义的人吗?」
「正常人都是这样的呀!」我抗议。
「把筷子捡回来!」她先命令我,又说:「下次老娘跟你约改天吃饭,你就最好掏出笔记本,看看行事历,赶紧敲出时间跟地点,否则你就试试看。」
我苦笑着,真的把筷子捡回来,还主动抽了一张卫生纸擦拭乾净,然後才递还给她。老实说,这种吃饭方式可真辛苦,一方面要慎选食物,不能吃那种会显露出难看吃相的东西,一方面又得顾及仪态,就怕吃到一半,太过忘我时,会吸引别人的注意。这样的苦恼,以前我也曾体验过,现在则轮到小筝。她小小口地挟起萝卜糕,斯文地往嘴里送,而我则毫无偶像包袱,低头大口扒起铁板面,这麽美好的免费早餐,我一口都不想浪费。
「对了,东西我已经帮你给出去了,你再耐心等等,应该很快会有结果。」一边吃着,小筝想起什麽似地,忽然对我说。
「噢,那无所谓,不急。」我微笑,但其实带着心虚。
几个月前,透过网路通讯软体,跟小筝聊天时,我顺便传了几首新歌的档案给她,本来只是想分享一下,然而她说既然词曲都写好了,没理由不试试看,因此徵得我同意後,她把档案转交给了公司的制作人。
「老实说,我觉得你应该再考虑一下。」她停下筷子,沉吟。
「考虑什麽?」
「你现在一天当中,有多少时间可以做自己的音乐?应该不多吧?一个星期有三天演出,几乎都在复制别人的音乐,你要找歌、听歌、抓歌,还要练歌,精神都耗在那上面了,不是吗?那你还剩下多少力气,可以再写自己的东西?」小筝说:「别跟我说那不累,我在选秀节目的赛程中,已经体会到那种疲惫感。」
「不工作,我怎麽吃饭?」淡淡地一笑,放下筷子,望着吃得精光的盘底,我说:「不赚钱,难道你要养我吗?每天请我吃铁板面?」
那时,小筝脸上有复杂的神情,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她最後只是无奈摇头。对於生活的转变,我早已经习惯也适应了,本来人的运势就有高有低,运势旺了,当然可以过风光的生活,行程有人规划、起居有人照料,不管要干什麽,都有人预先帮忙安排,一场演出,只需要唱几首歌、随便说点冠冕堂皇的好听话,一大笔钱就轻轻松松赚到手,这种日子我也有过;而现在运势低了,凡事都得自己来,也只能赖在兔老板的店里,靠他给一点赚钱机会,坦白讲也没有不好,至少不必再跟小筝一样,走在马路上还得戴口罩,一边吃饭也得一边顾形象,甚至连骂句脏话,都得压低音量,就怕被人家认了出来。
我们有着各自不同的命运,随着运势发展,逐渐走远了彼此,无论怎样都再也回不到以前了,所以她赚的钱,那是她的,当然不可能一直请我吃饭;而我为了肚皮,也得有自己维生的方式,没有谁能养谁,也没有谁能照顾谁,我能为她做的,大概就是好好活着;而她能帮我的,则是每隔一阵子,我偶尔写了点东西,她能转介绍给更多音乐制作人听听看而已。当然,那些最後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而我也早就看开了。
整个舞台都被乾冰烟雾笼罩,几束蓝色灯光透入,一片迷离中,我拨动琴弦,慢慢唱了起来。这是今天最後一首慢歌。不但每星期要上台三天,歌曲还得有变化性,所以我只能依靠旁边谱架上的歌本,这里面有我历年来苦心蒐集编写的乐谱,起码上千首歌,而新歌的部分,则是有空时再从网路上听,遇到适合的,便试着抓出和弦,也编入曲目之中。
慢歌很适合开嗓,也适合酝酿气氛,我曾看过兔老板用手机录下的画面,画面中,我坐在高脚椅上,吉他抱在怀里,周遭是一片黑暗,只有黄色灯光在我头顶正上方,那是满脸陶醉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帅,但我自己心里很清楚,帅他妈的屁,那当下其实我正在放空,只是别人不知道而已,我坐在马桶上大便时,就是这种表情。
「你刚刚是怎样,唱到最後一句,明明是一首苦情的慢歌,你居然唱到快笑出来?」抒情时段结束,休息片刻後,「猫爪鱼」就要演出。丑猫走上舞台来准备乐器时,偷偷地问我。
「因为我想到自己大便的样子。」我摊手,老实承认,「那跟我坐在舞台上唱慢歌的感觉很像。」
「有种的话,下次你在台上,就把这话说出来,你的小歌迷可能会哭死,想像全都破碎了。」一边拉扯导线,丑猫一边说。
「小歌迷?」我愣着,而他下巴一努,顺着方向看去,果然在台下的最边边,靠近入口处,在不甚明亮的灯光下,有个似曾相识的面孔。
「我是不是又来迟了?」又是那个小女生,几根头发黏在脸上,还有点喘,像是匆忙中才刚抵达的样子。
「慢歌已经唱完了。」我点头,想起她上次咄咄逼人,要我唱「蓝色翅膀」。
「那你们等一下可以唱吗?」她眉头果然又皱了起来,却不死心地问:「应该可以吧?上次那个女的,把你其他的歌曲,给改编成快版的,她都可以唱了,你是原唱者耶,应该没问题吧?」
「小妹妹,你要知道,一个乐团要表演一首歌,绝对不是说唱就唱的,在表演之前,我们必须把整首歌都拆开来,搞清楚每个人负责的部分,再用自己的乐器去诠释出来,然後会经过练习,去芜存菁之後,才能完整呈现给听众。上次小筝她们就是经过这样的步骤,才能把一首歌表演好。而非常抱歉的是,虽然我是原唱者,歌曲也是我写的,但我们乐团的其他团员们,却一次也没有碰过那首歌,所以就算我能唱,他们却也无法演奏,这样你懂了吗?」
「说了那麽多,你是要告诉我,今天无论如何,我都听不到这首歌了,是这意思吗?」她似乎又要生气了,我看到她咬了好几下牙根。
「很遗憾,」我点头,心想,你爱生气就生气吧,关我什麽事?要是这世界上每个人跑到我面前来,想听什麽就逼我唱什麽,那我不早就烦死了?「就是这样子,下次也请早,谢谢。」我耸肩说。
小女生生气是什麽样子?本来我以为大概是跺一下脚,蹇一蹇眉头,再娇嗔个两句罢了,然而我实在太低估眼前这一位了,只见她双眉一轩,怒不可遏,把手上那张刚刚才花了三百五十元购买的入场券,连同兑换饮料的存根,一并揉成纸团,朝我用力一砸。不过我也不是傻瓜,当下侧身,纸团便从旁边飞了过去。小女生骂了两句「骗子!无赖!」跟着愤而转身,踏出大门前,还使劲捶了一下门边的矮桌,发出好大的「砰」一声。
有这麽严重,需要这样愤而离席吗?也不过就是为了一首歌而已?那麽想听,你不会去网路找来听吗?我不是很能明白这种年轻人的想法,正想转身,准备上台做下一场演出,但兔老板忽然走到我旁边,他手里还有刚刚小女孩掷出去的纸团。
「其实我有点搞不懂。」他说。
「对呀,我也不懂。」我耸肩,「现在的小孩都很讨厌,完全捉摸不到他们的想法,对吧?」
「我搞不懂的对象不是她呀,」兔老板瞪我,「是你,是你。」
「我?」
「不过就是一首歌嘛,你唱给她听会死吗?现在人跑了,你就这样害我损失一个客人耶!」
「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情,这是我的原则。」我伸出手,拿走兔老板握在掌心里的纸团,重新摊开,再把饮料兑换券给撕下来,转头跟吧台要了一瓶不劳而获的免费啤酒,然後我对兔老板说:「不用介意,起码她刚刚已经付过门票钱,你不算有损失。」
-待续-
这是对的时间,你是对的人,而我又做错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