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我一连躲了小牙好几天,说不上来为什麽,觉得自己没脸见他,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说的话。
在培训班,我乖巧地按照小牙的建议去认识新朋友,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地,转眼两星期我就加入同事们的行列,熟识到固定聊QQ的朋友有七、八个,她们异口同声地说,之前都不知道我是这麽友善的一个人。
这七、八个人之中有两个比较特别——乔恩和郁蓉,乔恩少根筋整天傻呼呼地,郁蓉则正好相反,心机深沉又充满女人味,她们俩周末会把我这个宅女拖出门逛街买衣服,也因此我们逐渐形成三人党。
「拜托啦,让我们去你家玩!」乔恩第N遍央求我,这次乾脆抓着我的手摇啊摇地撒娇。
我叹气:「我也是为了你们好,才不让你们去的」
虽然自从认识戴恒之後,我的审美观多少产生了点缺陷,但我还是知道陶小牙那小子生来就是女人们的祸害,他学校不知有多少纯真女孩深陷於他的魅力却又不敢靠近。
说真的,如果白马王子是蠢蛋一枚,你好歹还可以用尽手段试着倒追他,但如果白马王子是个无敌白目又偏偏智商很高的家伙,你就真的只能远观而不敢告白焉,省得自取其辱。
为了避免她们被陶小牙的外表祸害,我是煞费苦心。
「算了啦,乔恩,人家可是豪门世家的千金小姐,家里当然不能让随便的人进去罗!」郁蓉满面堆笑地强调『随便的人』,故意想藉此激我。
可惜我不吃这一套。
我摆出远比乔恩耍智障时更加无辜的表情:「我有什麽办法?我是人家收养的,不管再怎麽样,终究只是养女」
这招『你装卑微,我就比你更卑微』的贱招,果然让有点小聪明的郁蓉都哑口无言了。
乔恩很单纯:「好啦,对不起,我们不闹你了——我们不知道你是养女嘛」
「是我不好,都没告诉你们,」笑着,我不太高明地转移话题,「欸?前面那家店的衣服五折耶」
「啥?真的耶!」乔恩一马当先飞奔出去。郁蓉在确认店家品牌是她认识的後,也踩着高跟鞋兴奋地咖、咖、咖过去。
望着她们俩的背影,我有点难以置信转移话题居然能够成功。随後我才想起,对喔,她们是正常人,小牙那种信手拈来的穿透力是属於天才人类的范畴,被天才鄙视久了,我都忘了我其实并不笨。
不自觉地身心舒畅,我踩着轻盈的步伐加入她们的疯狂大采购,当然我只是做做样子抓起几件衣服翻看,最後什麽也没买。郁蓉问我怎麽不买,我笑着随便说这个月零用钱花光了,她就没再逼问。乔恩则是连续换了几件看起来都一样的吊带裤,问我哪一件比较可爱,我再度不用大脑地乱指一件称赞,她就高兴地停止多余挣扎,快速买下。
说谎被轻易相信的感觉真好,我默默在心中感动。阿——这就是占人类总数百分之八十的正常人呀,我久违的正常人。
「小苑,你今儿个心情好像特别好?」郁蓉拎着四个手提袋从结帐柜台回来。
「是呀,是挺好的」我用大陆口音。
「心情好就买件衣服吧——没钱的话,大不了姊姊借你」
正想回绝,乔恩就不知道从哪飞扑过来抓住我的手臂,「走,你也去买一件吊带裤吧,快点!咱们穿姊妹装!」
郁蓉抢先反驳:「欸欸,我可死都不要穿吊带裤那种东西!」
「那咱们买T恤吧?」乔恩好脾气地问。
郁蓉大姊依旧不满意:「T恤都是工厂大量制造的次等货,姐姐才不穿那麽没品味的!」
「那你说,我们到底穿什麽当姊妹装?」
「雪纺纱吧——台湾那儿也流行呢」
这下换乔恩抗议:「不要,雪纺纱拉一下就破了!怎麽穿?」
「那是因为你太暴力了,你这男人婆」郁蓉冷酷地嗤笑。
「我哪是男人婆!是你自己太做作了好不好?」
接下来我无言地看着两个女人当街对骂十分钟,放任她们这样下去,估计有吵到天黑的势头,於是我为了自己耳根子的清净,无奈地说:
「不然我们买牛仔裤吧?」
「裤子?」两人同时停下来,转头瞪我,这回倒永结同心,「姊妹装哪有人买裤子的!」
我表情那个之坦荡:「不都说好兄弟可以穿同一条裤子长大,凭什麽好姊妹不可以?」
果然,说话一用到『凭什麽』,年轻人就会莫名感到认同。
「说得也是,」乔恩点点头,「其实我蛮喜欢牛仔裤,方便又好穿」
「嗯,也对,姊妹裤听起来可比姊妹装那啥的霸气多了。」郁蓉接口道,然後挽着我和乔恩的手就杀向她最爱的牛仔裤品牌。
我始终停留在无语状态。
敢情这种狗屁不通的道理你们也接受!
算了算了。
我又陆续帮她们排解牛仔裤颜色上的纷争,至於材质和布料,我就随口把大陆当红男星代言的那件拿来堵住她们的嘴,最後总算事情解决,我被他们联合推进换衣室里锁起来。
换好牛仔裤出来的时候,我发现刚刚提议帮我拿包包的郁蓉,正从容不迫地偷看我的手机,乔恩在一旁跳来跳去,似乎很兴奋。
我有种挖坑给自己跳的悲愤。为啥我要提议买什麽牛仔裤?赶紧把这两个死女人送回家就是了。
「你们怎麽偷看我的手机?」我过去想抢回来,却被人小力气大的乔恩一屁股撞得去扑墙。
身後传来乔恩兴奋的大喊:「哇呜!没想到小苑也有跟男生的单独合照欸!」
「怯!这有什麽,男方又不是帅哥」郁蓉嘴巴狠毒地说。
「可是这男生笑起来蛮好看的,感觉好温柔哦」
「温柔的男人没一个好货!各个都是专门骗女人的伪君子」
「不是伪君子。」从来不参与讨论男生的我,平静地说一句,声音不太却立刻吸来她们好奇的目光。
郁蓉眯起眼,仔细地盯着我看:「小苑,你刚才的话是什麽意思?」
我笑了笑:「你们弄错了,这个人不是伪君子,他是真的彻头彻尾的温柔,所以才能让女人陷得更深」
郁蓉静默。
什麽都不懂的乔恩困惑了:「就算真的陷进去又有什麽关系?反正他是个温柔的人嘛」
「乔恩,温柔的人经常会伴随着优柔寡断,」我轻描淡写地,「而这个人不仅优柔寡断,还十分自私」
在你心上扯锯子般来来回回,等到你终於流血不止了,他才起身拍拍双手撇得一乾二净。
「啊,这样啊?」乔恩嘟嘴想了想,踮起脚尖想再问却被旁边的郁蓉拉住。
「好了,话题到此为止,我们去下一间店买外套吧」郁蓉提议。
「买外套?你不是才买过吗?」
「赶快走了啦!你这个白痴的女人!」
「为什麽说我白痴?」乔恩依旧不明究里。
「你就是白痴!」
注视着她们两个吵吵闹闹,明明她们人好端端的在我眼前,我却渐渐觉得自己在空掉。
空掉。
後来恍恍惚惚地,我佯装肚子痛先一步搭公车回家,郁蓉表示理解。
这时间,乾爹乾妈还在上班,小牙则是跑去朋友家讨论数学,接近傍晚的家里空空荡荡的,悄无声息。我趿着拖鞋蹒跚爬上二楼,一进房间就把自己抛到床上,脸埋进棉被堆里,吸着琐碎的绵屑气味。
想起迷路那天的深夜,我便是这样埋在棉被堆里哭泣到天明,好不容易挣扎到早上八点——戴恒起床的时间,我发了疯似地拨电话给他,那时候就想听听他的声音,那时候就只是想知道我并非没有人关心。
情绪激动之下,拨错了好几次号码,最後终於拨通,电话那头传来的嗓音依然是如此轻柔悦耳:「程小苑.....?」
「戴恒.....」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崩溃了,颤抖着说不下去。很想告诉他,其实高一的时候我爸妈就过世了,很想告诉他这两年我过得一点都不好,很想向他哭诉舅妈他们看我的眼神有多无情。
可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你哭了?」戴恒敏锐地察觉到。
「嗯.....」
张口正想说点什麽,他的声音却比我更快地:「是你家里的事吗?」
「嗯,也算是吧.....」
不待我解释,他立刻飞快地说:「我知道我们学校有一个辅导老师人很好,她的电话是09xxxxxxxx,你抄下来,以後可以拨给她——抱歉哦,我刚好要出门去吃早餐,先挂断罗?」
先挂断罗?
呆了呆,我机械般地:「嗯,没关系,你去吃早餐吧」
电话立刻砰一声挂断,像躲避什麽恶疾似地。
看看今天的日期,恰好是戴恒他们学校期末考的前两周。
考进台大,在台北找份高薪的工作,以後存钱买一房一车。
——那一刻,我真是痛恨戴恒国三时候曾说过的未来规划。
最残忍的不是他不知道你的痛苦,最残忍的是他知道以後却急着把你丢给别人。
也对,跟他伟大的人生胜利组梦想相比,我只是会浪费他宝贵时间的麻烦人物。
多余。
原来从头到尾的答案就是这个。
那天醒悟过来之後,我反而不再哭了,把纠结成一团的棉被仔细摺好,擦乾眼泪、打开电脑,开始查询大陆的法规。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我是很想留在台湾的,台湾是我的家乡,有我所爱的一切,所以哪怕当时只有一个人对我说:『留下吧』,我都会义无反顾地继续留下来。
可是一个人都没有。
他们都只是问「怎麽那麽突然?」然後在礼貌的范围内笑着对我说「我们会想你的」。
会想你的,但是不必留下来也没关系,生活少了你也依然幸福无缺。
空掉。
於是我带着空掉的人生独自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於是我不再有勇气听见任何来自台湾的电话;於是我把自己搞成今天这副德性。
空掉。
而且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