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虽非名贵珍稀的品种,然而寓意吉祥人缘,倒也挤身於花中贵族,与梅兰菊莲等花中君子并称。名气当然还是稍逊於梅与牡丹,前者高洁,後者富贵。可是,说到无何有之镇的洛家,其派头之大,倒是无妖不识。
洛家子孙甚多,又是中原最早化为人形的桃花族,本是撒金碧桃,其花一朵中杂有两三种不同深度的粉红,故所化出的人形也就愈益娇妍。洛族世家曾於人间当过官,官拜丞相,子子孙孙皆有隐瞒身份,在人间生活,故待在无何有之镇中的洛族便也是名门之後。
留在镇上的洛族人大多不喜入世,平生最厌恶官职,子弟终日修习学问,或是效法竹林七贤,薰衣吃药,醉酒纵色。洛族当家也不拘泥於世俗道德,无论子孙是有为或否,也不加干预,深以为各人有各人造化。
洛族的宅第名为桃糜宫,位於镇南平原,气候和暖宜人,四季如春,与长年严寒的悍鹰山大不相同。桃糜宫分为前院,中殿,内庭,其中前院按大小与华丽程度分为正副二殿,作为宴客之用;中殿分四阁,供族中弟子上课学习;内庭是园林,主要为族人居住,以十二地支分为十二楼,族中当家便住在最大的辰龙楼。
每一楼均由桃树围绕,也植以一些不值一提的野花草。这些花草正是花妖的真身,若被人砍去了,那花妖不只道行全丧於一夕,且元神消散,连孤魂野鬼也当不了,因此族中下人的工作便是看管每一楼的桃树。
幸好无何有之镇一直是和平之地,一直由朱雀、白虎、玄武、青龙四神兽看守,又得龙子与西王母娘娘的庇佑,恶妖皆不敢进入此镇,镇中各妖一直相安无事。
然而,对洛族而言,这十年八年间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问题,那就是现当家洛卿的长子一直气虚体弱,看着似有夭折之虞。话说凡花妖孕子,皆以人形女体怀孕,其後须由夫妇二人合用法力,埋种子於泥土中,作为腹中孩儿日後的原形之身。待得三四年後,那种子发芽成幼株,花妖才得把孩子产下来。
惜洛卿之妻怀孕时,不知为何,那桃花种子只埋下两年,方种得一株弱小的桃树时,洛卿之妻便作动,使长子未足年月便提早产下来,先天不足,自然身子弱。
洛卿本打算日後将当家之位传於其他儿子,可是这长子的相貌遗传了妻子的八成,平素虽任意妄为,但天份高明,是儿女中最聪敏的一人,又善於向父母撒娇,因天生体弱,深得父母怜爱。洛卿打算若这孩子能活到二十,行过了冠礼,日後便让他继任当家。
可别说是二十,这孩子活到十岁,便已生过五六场大病,每次均需数月而癒,他们夫妇俩只得黯然神伤,早就预料要白头人送黑头人了。
这孩子名叫洛桃华,年纪小小便喜跟着族里其他美貌男子的打扮,平日身衣阔脚大口裤,在脚踝处以丝带系之,方便走动,上身穿着松大的衫,开成对襟,露出大片锁骨,在腰间束以带子。两袖口成兜形,此乃人间魏晋南北朝时富家子弟的打扮,因袖子成圆兜形,便需用上极多布料,而这身衣服又是用纱罗等丝绸制成,大概这麽一套常服便可抵作寻常人家大半年的花费。
打扮飘逸,然而眉眼稚嫩甜净,也不过只是一个长相精致的小童。他的皮肤跟桃族人一样,均是白中透红,尤其眼角有一抹往上拖的媚红,正是桃族男子的特徵。可惜他病根深种,终日只吃得下清粥,小菜吃得多便尽数呕出来,每餐之间还得服下两三碗苦药,小孩子哪忍受得了这苦楚?每日困在床舖,眼看族中子弟在园林外肆意嬉戏,自己见大夫的时间还比见父母要多,洛桃华便渐渐养出一种任性的少爷脾气,将一己对死亡、疾病的恐惧,以愤怒为形式发泄出来,有时也拿下人出气。
心情好的时候,洛桃华倒是一个爱撒娇的孩子,见了娘亲便钻上她的大腿,低呜着:“孩儿不要吃药,苦……孩儿不如及早死去算了,也不用再受这些。”下人在侧旁听了,也往往怜悯这貌美而体弱的小少爷,加上洛桃华也只是骂着下人,远不算顽劣,故下人也未曾对这少爷心怀怨恨。
可是,最近一两年,洛桃华生病的次数更频密,莫说是离开床舖,连坐起身也需外人帮助。这夜,下人已退出房外守候,洛桃华平躺在床舖上,身上盖着两三张厚棉被还觉寒冷,一张脸白如宣纸,桃族特有的桃红之色在他脸上,只显得病态突兀。他花了好些力气才能侧着身子,看见外面园林的五六株桃树,其中高及十米的两棵桃树是他父母的,其余高约两米的则是他兄弟的,而那株不及一米,树干幼如柳枝的,才是他的桃树。
洛桃华热泪盈眶,他还是一个孩子,说到死亡,还是怕的。且他每天躺在房中,只见到自己的桃树一天天枯萎着,只知当桃树上的花都落下来,便是他元神覆灭之时。如今,桃树上只有不足十朵花,零落可怜。
正是自伤,忽见黑夜中有一矮小之人走近他的桃树,月光下只隐约可见对方也是一小童,面目倒看不清。那小童伸出两手,本想合抱枝干,可这枝干枯瘦幼小,他便只以一手摸上其中一条枝桠,不久,洛桃华觉得手部传来一阵炙热。这半年来,他每每於夜间感到一股热,有时像洗三温暖似的舒服,有时像被太阳炙烤似的,但因身陷梦境,便没有惊醒,只翌日醒来流了一身汗,身体却好了一点。但若那晚没有感到热,翌日便照样病的很重。
这夜洛桃华碰巧失眠,便在清醒时感受到这种热意。他本来身子虚寒,这时一受了一点热,便觉得痛苦不堪,在床上辗转,想高叫出声,却只张开了口而发不出半点声音。
外面那童子猛然转过头,见到洛桃华的反应,便轻跃上园林至洛桃华房间的十步阶梯,身法灵敏轻盈,不似一个小童所能有的身手。洛桃华见床被外多立了一个人,以为对方要折他桃树、害他性命,心急如焚,可他志气甚高,内心坚强,即使真感到害怕也不愿在敌人面前示弱,便用力瞪大一双清灵的黑眼,仇视对方,即使口不能言,也要在死前挽回尊严。
那童子蹲下身,以外貌来看,如十一二岁的孩子,身子骨比洛桃华结实得多,似乎是作上身短襦,下身窄裤黑靴的打扮。他竖着食指贴向嘴唇,另一手平放在洛桃华的额头,洛桃华顿感一股温水暖意从那童子的手下输进自己体内,热气混入血管中,使体内的血气活跃起来,身体猛地一震,一脉浅绯红自双颊蔓向脖颈、胸膛,眼角媚红更盛。
洛桃华不知道,他这种感觉正是一般人剧烈运动後所感到的舒畅,只觉受用无穷,喘气良久才平伏过来。那童子早已撤了手,盘坐在床舖边缘,静观洛桃华的反应,此刻见洛桃华一跃而起,才笑着轻说:“终於能站起来。”
“嗯,我已几天不曾站起身,现在竟完全不觉得头晕了。”洛桃华已明白这童子并不是要害他,已放下戒心,兴奋地围着对方小跑起来。只是跑了两三圈,又一阵喘息咳嗽,被那童子扶着躺下。洛桃华不满地说:“怎麽现在又辛苦起来?”
童子低笑说:“我只输给你少量精气,你便兴奋得跑动起来。你本身体弱,须得固本培元,要病好,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你来治我的病麽?”
那童子颔首:“可是你得答应我一事,绝不可以跟任何人提及有我之存在,不然便是你快要死了,我也不来医你的病。你怕死麽?”
洛桃华本要说不怕,但这童子既是来帮他,他面对这人,心内的高傲放下不少,只想好好亲近这之人,如亲近兄长一般,心内一旦有了依赖,便像个寻常孩子般承认自己的恐惧:“我怕,但是我听到下人交头接耳,说我大概是这两三年间便要死了。”
“的确是……”童子又说:“但那是在你未遇上我之前。你若乖乖听我话,全心全意信着我,我便会根除你的病。”
洛桃华本想再说话,可嘴唇被一块软软的东西盖着,双眼被那童子以掌覆着,便顺势合起来。只觉一股清甜凉快的气息传入他嘴中,中和了刚才身体的热气,此时温度最宜人,洛桃华便渐渐睡着,也不知那童子什麽时候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