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近西京越是熟人多,这一日沿途守将一拨拨来拜访萧国舅,大梁止戈为武多年,那些曾经跟随萧国舅北伐西征讨伐叛军的将领都养尊处优地发了福,一个个排着队来探望当年的大帅,从早到晚,众人走了,严太史才来。
严太史年纪并不大,但身材瘦削,一张脸更是因为牙床受损而刀削一般深刻。萧国舅今天喝多了,拉着严太史往床上就躺。严太史正襟危坐,道,“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严太史口齿再不清,但萧国舅却是对这句话再烂熟于心不过。很多年前,当萧国舅还未成为国舅,当萧倾蓉还只有萧子容一般大,萧倾云北伐回京,在灞上,萧倾蓉女扮男装突然出现在迎接的队伍里,赫然与身为梁军主帅却怀抱了个小孩儿的他相对。萧倾蓉楞楞地问,“这小孩是谁?”十万大军鸦雀无声,人人好奇到死。“萧子遥。”萧倾云把小小翻版萧倾云递给妹妹抱。
而后便是再北伐、西征、平叛,又一次出征时严愈带来已成为皇后的萧倾蓉的一句话——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永不恋。
“你伤了她的心。”严愈一拳正式问候了老友。当年在西京他与萧家兄妹最早认识,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未娶,萧倾云也未婚,其中缘因早已毋须再说。
两人仰面躺倒,屋里一时没人说话,只有重重的鼻息。“我今晚住这。”严愈拉了条被子,自顾自放帐子。萧倾云一动不动,望着帐子顶出神。隔了许久,严愈叹了声气,他本是想让萧倾云一夜好睡,没想到适得其反,恐怕他一见面说的第一句话,就让老友一夜无眠。
萧倾云睁着眼,想着妹妹当年楞楞地抱过子遥的样子,想着她出嫁时的回头,想着她看他抱走天生有暇的女儿的泪眼,想着她的,最好不相见,便可永不恋。
女孩子说最好不相见,那便是想见你,她说如此永不恋,那便是永在心。
第二日下起了雪,梁王府的管家领了侍女一早候在萧子容房外。萧子容穿戴整齐推门出来,梁倞正在门外。
“倞哥哥,早啊!”萧子容神清气爽地跟梁倞打招呼,梁倞张着嘴,递出手。“欢欢!”萧子容欢呼一声,抢过梁倞手里的篮子,梁枫送给她的小狗取名欢欢,昨夜梁枫给欢欢打造了个铃铛金环,借走一晚。小狗欢欢一跃跳出篮子,直奔厨房的方向,这狗嗜肉,闻着肉香就跑。一狗一人风一样与梁枫擦身而过。
“王爷。”侍女鱼贯从房里出来。梁倞咳了下,把空伸着的手放进袖里。最后从房里出来的是服侍梁倞的大侍女,能言善察,向梁倞行过礼后轻声道,“回王爷,新衣十分合身,奴婢还为容小姐梳了西京女儿家最时兴的发辫,新衣配新妆,那容小姐,真真是容颜殊丽啊。”
梁倞淡淡笑了笑。大侍女便知他心情极佳,又行一礼,带着侍女们退了下去。梁倞在袖里磨梭着刚才相碰过的指腹,第一眼他的确有点呆住,他知道萧子容长得好,西湖上远远一瞥便印象深刻。如今忽然从男孩打扮变成了娇娇的女儿妆,那还真是那四个字,容颜殊丽。想她现在还是雌雄莫辨的年岁,若再过一两年,便是……梁倞笑意加深,抬脚往前厅去。
前厅备了早饭,不多会萧子容抱着吃饱喝足的小狗欢欢进来,昨夜梁枫被连夜召回京,故今日不在。萧子容边吃早饭边记挂今日要去见皇后姑姑。“你爹爹已去了。”梁倞说。“啊!爹爹不等我啦!”萧子容鼓着嘴叫道。“我等你。”梁倞放柔声音道。
萧国舅与严太史一早便出门,连温谨之都跟着去了。外面下着小雪,梁倞抖开一条雪白的斗蓬,把人包拢,扶上马车。“西京冬天冷吧。”他一张嘴,成串的白气。萧子容抱着温暖的斗蓬点头,她怀里的狗偏偏淘气,从斗蓬里钻出来蹭她的脸,梁倞侧脸看她,那乌发红裙,轻吻着小狗的女孩,多美丽温柔。
武帝把车停在灞水桥下,过了会儿严愈标志性的“参见圣上”嗓音打车外传来。武帝掀起帘子,严愈头顶着薄薄的雪花跪在车外。
“严太史上来吧。”武帝开了恩,严愈爬上了马车当车夫。
“严太史,今天这段你又要写进你的简报了吧。”武帝扭脸看向窗外,灞水桥上那两人已然相遇,一个黑衣金冠,一个红裙雪褛,一把油纸伞下,走在茫茫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