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雷特做了一个梦。
黑曜的宫殿觐见厅里，金黄的流苏地毯直直地铺满整个走道，他一袭黑色的华服，巨大的王座衬於身後，庄重且充满威仪。
有个人在他面前，高举血红色的阔刃剑，怒视着他。
心中狂荡着强烈的恐慌与不安，更甚是畏惧，但怕的是什麽？
身为魔王，还能有什麽可以使他感到害怕？
剑锋闪烁着血红的精光，笔直地对准他。
害怕的是什麽？
害怕的是你就此对我厌恶，愤怒地瞪着我的表情啊──
特雷特悄然睁开双眼，睡了一整夜，感觉已经没有昨天那麽疲劳。
有那麽点印象，昨天在恍惚的意识中，和沃尔说了几句话，其实他大概猜到为什麽身体会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他卷起左手的衣袖，勇者的图腾脉动着血色光芒，图腾正在侵蚀着他。
一次下了七百七十七道封印後，身体对勇者图腾的抵抗力变弱，所以现在才会有这麽明显的影响。
当然，特雷特绝对不会告诉沃尔这件事，想必他一定会很自责。不只会自责，还会收回勇者的图腾，这样一来就会失去和沃尔的连系。
除了名字，图腾也是两人共有的，特雷特无论如何都不想失去这份特别的羁绊。再说等到真的撑不住时，只要解开封印，让魔力消除掉勇者图腾的侵蚀就可以轻易解决，所以特雷特根本一点也不担心。
窗外天空一片灰蒙蒙，不晓得是凌晨还是阴天，无法判断确切的时间。这才发现房间空里荡荡的，沃尔大概是出去了。
一没有看到沃尔的身影，心里就觉得怪慌的，有种无法忍耐的焦躁在心底翻腾。特雷特起身穿戴起腰带、斗篷和两把配剑，打算马上出门去找沃尔会合。
沃尔往小镇郊外的马戏团走去，一路上只有寂寥的石板道路和潮湿的空气相伴，也许现在时间还很早，或是可能快要下雨了。
已经可以看见五彩缤纷的帐篷顶，不过现在马戏团还没开始营业，所以周围半个人也没有，只要小心绕到马戏团後方去找那对人鱼姐妹就可以了。
正在找隐蔽的通道时，沃尔偶然注意到有个人影在树林间走动着。
『糟糕，是昨天那个人。』沃尔躲到树後，等昨天那个毫不讲理又无法沟通的大叔离开再通过，要是被他发现，肯定又会大声嚷嚷引来许多人。
不过沃尔一直很好奇，马戏团到底是用什麽方法将人鱼姐妹骗上岸的？如果人鱼的民族性是结婚，那没有道理那对姐妹会逃婚。
沃尔偷偷观察男人的举动，那名男子在草丛之间来回穿梭，似乎在摘取着什麽，仔细一看才知道，他怀里捧的是冬季野花花卉。
他的表情很阴郁，但摘花时却又会勉为其难地露出一丝苦笑。很快摘完了花，便捧着整理好的两束野花急急忙忙离去。离去时，有个小小的褐色袋子，不小心从他口袋中掉落，但是男子并没有发现，而沃尔当然也不可能这时後跳出去提醒他。等到男子远去後，沃尔才走出来查看，那是一个小巧的鹿皮束口袋。
沃尔蹲下身捡起袋子，束口袋里的东西掉了出来，是两枚一模一样的素雅白金戒指，白金色泽在光滑的戒身上闪耀，虽然没有装饰任何花纹，但却给人珍重宝贵的意象。
白金的价值在席普司托勒大陆上，远比黄金或钻石的价值更高。因为在女神神殿中很明确地记载过，白金是爱琳娜女神最中意的饰品原料，在女神的许多神话中，都曾描述祂配戴着白金制的饰物，也因此人们便将白金饰品视为赠与女性的最佳首选。
同时，也因为白金的价格昂贵，所以赠送白金戒指的含意，多半都是为了求婚。
『待会得想办法还给人家才行。』
沃尔决定先到马戏团去找那对人鱼姐妹，到时候绝对有机会再碰上那名男子，届时一定要把东西还给他。不过在这之前，要怎麽说服马戏团让他们释放人鱼，再把人鱼带回湖里，才是真正的大问题。
一路思考着边离开树林，沃尔一下就来到马戏团的後方。
人鱼的水缸依然在同一个位置，马戏团的人似乎还没起床活动，沃尔这才放心地往水缸走去。
两条人鱼仍旧趴在水缸的边沿上嬉闹，头上带着一圈花冠，几片花瓣已落在水面上，注意到沃尔，她们很有精神地打了招呼。
「是奇怪的人类呢，起得真早。」「是无法说话的人类呢，早安。」
「（你们好，我是来继续昨天没问完的问题。）」沃尔同样回了礼，开始他的任务。
「他说什麽？纱西听得见吧？」「听的到喔，莎依也听得到。」
两条人鱼互相询问并互相回答，读了沃尔的唇语，再装作听不懂，藉此戏弄沃尔。
「那他要说什麽？」「就是那个吧？」
「好缠人呐。」「是啊。」
「（为什麽要逃婚，又离开镜湖呢？）」
早就知道他会这麽问，人鱼姐妹互看一眼又看向沃尔，突然大声地发笑，那笑声尖锐而刺耳，沃尔不禁皱起眉头。
「他问了有趣的问题罗。」「是有趣的问题呢，我们就告诉他吧。」
人鱼的态度骤变，她们虽然咧嘴笑着，却不是之前那样纯真的模样，而是阴狠的冷笑。
「因为我们讨厌湖里的人鱼！」「更讨厌那对兄弟！」
听到这席话沃尔大吃一惊，她们明明也身为人鱼，同时还是那对兄弟的新娘，却说出了如此嫌恶的话语，完全与人鱼的天性相悖。
「为了繁殖，整天只想着结婚结婚。」「不断模仿死去的前人的脚步，一成不变只想要结婚。」
「他们早已遗忘了身为人鱼的骄傲。」「湖里的所有人鱼都忘了。」
「（人鱼的骄傲？）」
「你看，就连人类也不知道。」「不知道我们人鱼的自豪。」
「就告诉你吧，人鱼从神还存在的过去开始，就是象徵着爱情的『圣兽』喔。」「我们拥有祝福恋人们终成眷属的奇蹟之力。」
圣兽是在上古时代，与神共存的生物。根据神圣精灵最古老的手抄纪载，圣兽拥有着改变世界法则的奇特力量。甚至有不少神学的研究学者认为，凭圣兽的力量，甚至足以媲美另外两名主神，也就是大地母神与夜之闇神。
不过实际上，关於圣兽的事蹟几乎是寥寥无几，而且截至今日，圣兽也早就灭绝数百年有，完全成了神话中的存在。
有不少幻兽族群都会认定自己是圣兽，但是却没有足够的文字记载可以当作证据证明，唯一能判定他们是否是圣兽的人，可能也只有那两位千百年前就殒灭主神而已。所以人鱼姐妹说自己是圣兽，大多是种族意识的自我美化。
「那些只会结婚的人鱼简直把先祖的脸都丢尽了！」「是人鱼的耻辱，不配生为人鱼！」
「而这样的他们，还胆敢跟我们谈婚姻。」「明明连爱情都不懂。」
「人鱼生而追求的是真正的爱情，所以我们才能雌雄同体。」「所以我们被赋予能够待在路地上的变身能力。」
「为的就是让我们能和任何我们所喜爱的对象在一起。」「我们拥有去爱任何人的权力，这就是人鱼的骄傲。」
「这样人类你听懂了吗？」「意思是我们不会回去。」
人鱼的表情随着话语逐渐变得柔和，洋溢着一缕幸福，她们说道：
「我们心爱的人将我们带来这里。」「我们将自己献给了心爱的人。」
「即使在你看来，我们像是被掳走囚禁。」「即使我们只是被当做表演道具。」
「但这些我们都甘之如饴，这是我们唯一能为他做的。」「如果他有任何心愿，我们都会尽全力去达成，这也是我们唯一能为他做的。」
「因为我们是为了爱情而生。」「也为了爱情而死，人鱼就是这样的种族喔。」
一时之间，沃尔竟想不出半句反驳或说服对方的话，她们不是被掳来，而是为了某人，自愿离开镜湖的。
不知为什麽，他第一个想到和这件事有关的人，是白金戒指的原持有者，马戏团里的那名男子。这样就能解释为什麽得摘取两束分量相同的花、又准备两枚相同大小的结婚戒指。
原本正在脑中思索的沃尔，突然被人鱼姐妹的一串笑声打断了思考，这次笑声已变得柔缓，像微风下摇摆的风铃般。
「人类你懂不懂爱情呢？」「有没有心爱的对象呢？」
虽然不知道人鱼问这些的用意，但沃尔依然给了两个问题相同的答案，均以摇头表示。
「真是可惜，纱西还以为会是那个黑色的家伙。」「是呀，莎依也以为是那个恐怖的魔族。」
沃尔知道他们所指的是谁，但是无论如何特雷特都不会是他「爱情的对象」。
「（不可能的，我们两个都是男性，更何况我们连种族都不同。）」明明这麽反驳的是自己，但心中却阵阵生疼，一点都不希望连自己都否定两人无法在一起。
「没有无法在一起的对象。」「也没有不能深爱的对象。」
人鱼姐妹同时将上半身探出鱼缸，用净白的指尖轻触了一下沃尔的额头。
她们轻柔地同声巧笑着道：「为你献上人鱼的祝福。」
姐妹的祝福让沃尔升起一股罪恶感，直到刚才为止，沃尔还一度认为，将人鱼姐妹带回镜湖，是件正义的行为，不仅能够救回尾羽，同时还挽回两段姻缘。其实不然，如果将她们带回去，才是真正的罪过，沃尔不禁扭曲了表情。
「人类的表情看起来好怪～」「眉头都皱在一起了，好滑稽喔～」说完，两人正想再轻抚一下沃尔的眉头，谁知手指还未及，就先被另一只从旁冒出的手给猛力抓住。
「咿啊！」
「呀啊！」
两姐妹同时发出吃痛的惨叫。
「（特、特雷特！）」沃尔的肩膀颤了下，他没料到特雷特竟然会在这时候出现。
「她们又再吱吱喳喳吵个不停吗？如果还是无法把她们带回去，那麽让我来解决就好。」特雷特没有松开姐妹的手指，反而使力将她们扯出水缸，他扬起嘴角，睨视两条人鱼痛苦挣扎的表情。
因为图腾的关系，特雷特一直是处於被压抑力量的焦虑情绪中，所以只能藉由对人残虐施暴的方式，暂时纾解图腾带给他的不适。
──魔族只会诉诸残暴的方式，他们和人类终究是不同的。
一瞬间，紫苑所说的话，沃尔烦恼了一整晚的差异，全都掠过眼前。
「（住手！）」
沃尔转身挥出勇者之剑，血红色的刀身扫过特雷特视野，特雷特立刻松开手，闪避剑的挥砍，但黑色的斗篷免不了被利刃划开一条裂缝。
特雷特的表情从震惊转变为错愕，各种负面情绪在他脸上闪过，最後沉淀为死寂的沉默脸孔。沃尔也被自己瞬间的反应吓了一大跳，他在刚才的那一瞬间，竟拒斥了身为魔族的特雷特。
特雷特眼神一片冰寒，凝视着对准自己的剑锋，淡淡地问道：「你对我……挥剑吗？」
梦境中不祥的场景再度浮现，特雷特现在的心情可以说是恶劣到了极点。他蹙起眉宇，眼神从沃尔身上撇开，这是他第一次不想见到沃尔的脸。
会这麽愤怒有一半是出自於魔王的本能，被勇者之剑攻击，让他体内的魔血产生抵抗，不停驱使他击杀眼前的勇者。但勇者是沃尔而不是别人，他不想因为失去理性，或出於本能这种理由去伤害沃尔。
沃尔发觉自己的反应过度偏激，他先是在心中大骂了自己。无论特雷特做什麽，或许他伤害了其他人，但至少他从来都不曾伤害过自己，沃尔甚至可以笃定地确信，特雷特连那样的想法都没有。
沃尔责备自己的懦弱，不只懦弱、还很愚蠢，只因为心中不安，就对特雷特挥舞勇者之剑。他连忙收起剑，抛开刚才还在脑中迷离不清的困惑，只想上前对表情淡漠的特雷特道歉。
「（特雷特，刚才是我不对，我不该对你──）」
沃尔一靠近，特雷特便往後退了两步，魔王的血液与怒气仍在沸腾，这时候不能让沃尔接近他。
「（特雷特！）」
他没有理会沃尔无声的叫唤，一个旋身甩起斗篷，整个人便倏地消失在沃尔面前。以他现在的魔力，短程的瞬间移动并不困难，特雷特只能用这样的方法，迅速离开有沃尔在的地方。
沃尔看到了特雷特退避的举动，才知道後悔已经来不及了。从他失去声音到现在，特雷特不曾遗漏沃尔的任何一句唇语。但现在却选择了刻意避开，沃尔心脏顿时痛得让他喘不过气，他痛苦得蹲在地上，深吸了几口气。
对不起三个字根本来不及说出口，但比起一个道歉，他更想让特雷特直接揍他一拳，或是乾脆怒骂他一顿。
特雷特总是将笑容与守护留给沃尔，却从来没让沃尔看过其它的表情，他突然恍然大，自己会一直这麽不安，是因为他对特雷特的了解实在太少。不了解特雷特会为了什麽事而生气，会为了什麽事而沮丧或悲伤，甚至连他为什麽总是对自己微笑的理由不知道。
人鱼的事、尾羽的事、魔族和人类的事，此刻全被沃尔抛诸脑後，现在他只想立刻到特雷特身边把话说清楚。
最先想到特雷特会去的地点就是旅店，他立刻起身飞奔而去。
特雷特并没有去其它地方，而是直接回到下榻的旅店。
他走上楼梯，却在房间的走廊上滞留，敲了敲对面房间的门。
「谁？」紫苑的声音透过薄薄的门板传出来，特雷特不发一语。
察觉到来者的身分，紫苑立刻冲去恭敬地将门打开。往外瞧了瞧，那名人类勇者并没有跟魔王在一起，或许是昨晚的那番话起了作用，紫苑不禁在心中窃喜。
特雷特突然托起了紫苑的下巴。
「陛下，怎麽了？」
「你是我所信任的辅佐官，」黎明与血红的双眸，从发隙间穿透出冰冷的视线：「而不是多嘴的愚者，没错吧？」
特雷特瞬即掐住了他的脖子，紫苑的瞳孔惊恐地收缩。异常冰冷的低温，从掐着自己脖子的单手袭来。
魔王肯定是听到了昨晚他们的对话，紫苑认为以那名人类的个性不会去打这种小报告，所以是特雷特自己听到的。
「属下不是……咳、咳咳！」否认之後，手指的力道马上就放松了下来，紫苑被用力地甩到一旁。他抚着脖子，眼神中带着恐惧，目送不多言半句的魔王陛下离开房门。
刚才的力道大得差点将他的气管掐断，那是给予多嘴的人的警告。紫苑这才明白，其实自己一直活在魔王的赦免之下。
特雷特回到房间，只是想冷静一会而已。
这或许是他生平第一次情绪这麽低落，从他诞生到世界上，从不曾烦恼或去思考这种事，思考该如何才能待在一个人类的身边。
记得沃尔之前好几次都担忧着特雷特是否会离开，因此一直提心吊胆，而特雷特总是回答不会丢下他、不会离开他。
给了誓言，也给了承诺，但沃尔却没有给过他回应，或许一起旅行就代表着这份关系的答覆，可是昨天，特雷特其实也听到了紫苑所说的那席话。
──人类和魔族不同，无法真正相处在一起。
实际上特雷特对这个想法嗤之以鼻，只要是他想，这个世界上便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挠他，因为他是魔王。
但如今他想在一起的对象，却是世上唯一能够扼杀他的人。魔王即使拥有永恒的生命与力量，却会被继承了杀伐之力的勇者所灭，这就是世界的法则，亘古绵延的命运，也是无敌的魔王，唯一无法破坏的真理。
早上的梦或许就是为了提醒他，这个世界的机制。他们的旅程会在到达魔王城之後划下句点，梦境就是答案，面对最终的结局，特雷特连梦境都害怕得不愿去面对。
──那麽，真正会被舍弃的人是谁？
特雷特站在桌边，手指紧握着斗篷上被划破的裂缝，就在他的胸口处。
旅店的大门被粗暴地推开，沃尔几乎是用冲撞的方式飞奔入店里，楼下的客人被他这样的举动吓了一大跳，但一会後便视若无睹地继续自己原来的动作。以酒馆来说，偶尔会出现像这样场景，不管是寻仇或是抢劫，在没有被纳入国家统治的这种小城镇里，大家为了自保，通常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都不想惹祸上身。
沃尔跑上楼打开房门，特雷特就站在桌边，连斗篷都还没褪下。他慢慢转头看向来人，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留给对方一室解不开的凝重，不久後又移开了视线。
「（特雷特！）」
沃尔快步走到特雷特身旁，想抓住他的肩膀让他面向自己，但特雷特侧身躲开沃尔的手，让朝他伸去的手扑了个空。
从没被特雷特这麽冷漠地对待，沃尔倒抽了一口气，无止尽的严寒从脚底窜升。他不肯退缩，越是退缩，对彼此的伤害只会越深，问题也不会因此解决。
「（别避开我。）」沃尔这次猛地一把捉住特雷特的斗篷，双手紧紧地抓住不放。
特雷特眼神只暂留在沃尔的唇上，他用平淡的语调回道：「我想静一静，放开。」
沃尔难过地看着特雷特，可是特雷特的表情却比他更加痛苦，这让沃尔不由得松开了手。特雷特绕过沃尔，就这麽朝沃尔冲进来时，来不及关上的门走了出去。
他明白地说想静一静，所以沃尔没有追上去，也没有资格追上去。
刚才在马戏团时，即使仅有一瞬间，他也确实背叛了特雷特。
「（我这个混帐……）」沃尔握紧了拳头，咒骂愚蠢的自己。